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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3章 亮剑

  无逸殿,首辅值房。

  这个房间显得狭窄和简陋,特别是在这个暑气犹存的七月上午,阳光从东边纸糊的窗子映射进来,令人的身体很是闷热,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办公之所。

  身穿蟒袍的徐阶端正地坐在书桌前,显得淡定自若的模样,额头渗出一抹薄薄的汗珠子,仅用汗巾擦拭又是继续投入工作。

  桌面堆积着两京十三省的奏疏,这里汇集着大大小小的事务,却是全由他一个人来处理。虽是身处于闷热的牢宠之地,却是手握天下权。

  跟着这种令人身心愉悦的掌天下权相比,身体受到这小小的煎熬显得那般的微不足道,徐阶更是深谙“心静自然凉”的应对之法。

  一个肥胖的阁吏进来送茶水,整个人宛如走进一个热炉般,先是嫌弃地望了一眼东边的窗户,接着暗暗佩服地望向静坐在桌前云淡风轻徐阶。

  “呵呵……好雨知时节!”

  徐阶翻到一份奏疏的时候,却是突然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并称赞道。

  阁吏却是看不到雨,只感到整个人在这里呆久怕是汗如雨下,显得恭恭敬敬地将茶盏放到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倒退出值房。

  徐阶的快乐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小的阁吏倾诉,而很多事情他亦是喜欢装在心里头,现在开心的缘由是广西终于下雨了。

  倒不是他多么喜欢广西的百姓,实质他连广西都没去过。他只是觉得这是一场及时雨,晚上斋醮可以借此跟皇上多聊上几句,向皇上报告这个喜讯。

  最为重要的是:在得知今年旱情之时,他提议遣遂安伯陈鏸祭云雨风雷岳镇海渎山川等神祈雨,这无疑是他的一个“政绩”。

  票拟,早已经形成一套固定的章程。

  面对着柳州府等地边降暴雨的消息,结合着现在的时节,他当即在奏疏上写下票拟意见,要求地方官员督促秋耕事宜。

  只要秋耕能够顺利开展,广西方面的朝廷税收便有了保障,而广西的百姓亦是能够填饱他们的肚子。

  正是这时,司值郎张四维大步走了进来,显得规规矩矩地将题本呈过去道:“元辅大人,礼部的题本刚刚送来一份题本,上面是礼部左侍郎的官印!”

  题本是高级官员向皇上报告政务的文书之一,外形跟奏折相似,经过内阁预审,再由阁臣进呈现皇上阅览。

  虽然很多事情都能够经由通政司送到皇上那里,只是随着皇上怠政,加上内阁地位的提高,题本成为了一种重要的奏事方式。

  徐阶伸手接过题本,却是温和地望着张四维道:“子惟,你舅舅日前托人送来的长白山大参我是收下了,但如此珍贵之物今后切勿再送,老夫是福薄之人,每日粗茶淡饭即可!”

  大明当下的官场已经出现乡党特征,以前把持朝堂可以说是江西党,但现在则是南直隶乡党占优。另外,官场一直都是“南强北弱”的局面,山西帮是北方体系官员最强的乡党。

  徐阶担任次辅的时候,便已经跟山西的党魁杨博有了往来。在登上首辅宝座之后,不仅帮着晋盐商恢复淮盐旧制,而且跟杨博的关系更密切。

  现如今,他跟山西帮可谓是互利互惠,他给予兵部尚书杨博足够的自主权,而山西帮则是支持他稳坐首辅之位。

  面对着甘肃巡抚王崇古的主动示好,他亦是决定将那份重礼收下,但不想坏掉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清廉”形象,故而决定制止一下王崇古的这种行为。

  “下官必定将话带给我舅舅,不过元辅大人一看便是大福之人,长白山大参此种珍品给元辅大人才是物善其用!”张四维已经是官场之人,当即拱手恭维地道。

  徐阶听到这个夸赞之词,却是将题本轻轻地放下,脸是露出苦涩之色地道:“刚满周岁之时,我被家奴丢进井中,幸得那是一口枯井。虽被父母从井中救起,但脉象全无,家里本已经准备下葬,幸好贴面黄纸有了动静被母亲觉察,亦是足足昏睡三日方能苏醒。五岁那一年,我随父亲途经括苍山,为了摘得崖边的一个野果,不小心失足摔了下去,幸得衣服挂在树上才得以保住一命!”

  “元辅大人,你这是……先苦后甜,所以年少之时,便夺得了探花郎!”张四维虽然对徐阶的经历颇为震惊,眼前这位首辅的小时候竟然如此的多灾多难,但还是继续进行恭维道。

  徐阶发现这个人当真不会聊天,端起旁边的茶水喝了一口,显得无奈地摇头道:“甜,非也!老夫确实是少年得志,二十周岁中得探花郎,接着告假回家娶妻,这本是人生之大喜。只是返京之时,父亲仙逝的噩耗传来,子欲孝而父不在!再回翰林院当差,却是得罪了张璁!”在提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眼睛闪过了一抹狠厉,接着又是继续说道:“我从翰林院编修被贬到福建的延平府担任推官,亦是在这时,妻子去世的消息从华亭传来,仅是留下了年幼的璠儿……老夫的命并不好,亦是那个时候学会了脚踏实地,亦不再强求什么,一切冥冥中已有天意!”

  年轻的时候丧父和丧妻的这两段经历,更是经历从翰林院编修到延平府推官的仕途重创,无疑令到徐阶的人生被抹上了悲剧的色彩。

  “元辅大人的教诲,下官一定谨记于心!”张四维不敢再继续恭维充满故事的徐阶,显得讪讪地结束话题道。

  徐阶之所以选择吐露这些事,其实是想要跟这个晋党的接班人张四维“交交心”。同样的这番话,他亦是跟林晧然说过,但林晧然的应对得体得多。

  两相进行比较,他亦是清楚地看到张四维和林晧然的差距。哪怕张四维出身晋商且有杨博扶持,但他跟林晧然站在同一起跑线,定然还是林晧然更加的出彩。

  一念至此,徐阶又是端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昔日的那个处理得当的司值郎已经成为了当朝礼部左侍郎,他的心里亦是不免生出一番感慨,目光缓缓地落向题本上。

  在封面之上,正是一个鲜艳的礼部左侍郎印。虽然他还没有翻开题本后面折起来的内容,但他已经猜到这题本所说的事情。

  宗藩的事情原本就是各方所关注的一件大事情,偏偏林晧然选择高调地造访朝堂各个大佬,令到京城的官场都知道林晧然着手准备推出新的宗藩制度。

  却是不得不承认,他选择向朝堂大佬们请教意见,这隐隐有一种“与君共谋”的效果,无形中扫清了很多的反对声音。

  不过林晧然的手段再如何高明,但终究改变不了宗藩一事是烫手的山芋的事实。

  若是他的方案不削减宗藩的利益,这样会成为百官眼里的“奸臣”;若是他选择过分削减宗藩的利益,却会得罪那一大帮宗藩群体,很可能最终成为改变宗藩制度的牺牲品。

  商鞅因何而死,正是商鞅触犯了旧贵族的利益,最终成为新君安抚那帮旧贵族情绪的牺牲品。虽然林晧然应该不会死,但估计会黯然下野。

  张四维并没有选择离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显得安静地站在旁边,他心里亦是好奇林晧然递上来的这个方案。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纸窗的光变得黯淡一些,房间似乎没有先前那般闷热。

  张四维一直静静地观察着徐阶的脸部表情,发现这位永远一脸云淡风轻的首辅面对着这份题本,脸上竟然露出了罕见的凝重之色。

  “宗人若是愿意主动编入民籍,则可参与士农工商,还能参加科举,同时朝廷给予他们一笔抚恤金!”徐阶将题本缓缓地放下,将最重要的一条说出来道。

  皇上为何不同意进行削爵,正是因为他不想像建文帝那般,直接是站在宗藩的对立面,甚至逼得某些宗藩高举反旗。

  他的心里不得不佩服林晧然的高明,给予一定的利益诱使贫宗或有理想的宗人主动投入民籍。虽然没有明言“削爵”,但却实行了“削爵”。

  这种的做法既达到了“削爵”的目标,又大大地减轻了“削爵”的矛盾。毕竟贫宗自己主动投入民籍,却不可能指责皇上无情无义,更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而高举反旗。

  至于朝廷方面,若是仅花费一些银两和开放四民之业便能收回一些宗人的爵位,从长远的角度无疑是一桩好买卖。

  徐阶看着这个方案,他亦是不得不佩服这个后辈惊人的头脑,虽然谈不上两全其美,但无疑是当下最有效的方案。

  这……

  张四维听到这个条例,眼睛不由得用力地瞪了起来。

  面对着这个最近谈论最多的话题,他亦是一直在换位思考,想着由他来修改宗藩禄米将会如此做。只是听到林晧然的这个条例,他当即明白二人的巨大差距。

  哪怕他再如何忌妒林晧然年纪轻轻便身居礼部左侍郎的位置,但却不得不承认,单是凭着他做事的智慧,林晧然确实是配得上如此的高位。

  徐阶将题本合了起来,却是想到林晧然最近频频出没在朝廷大佬的府邸,心里突然一动,对着张四维询问道:“这个主意究竟是谁给他出的呢?”

  “下官不知,或许……”张四维轻轻地摇头,然后欲言而止地道。

  徐阶端起茶盏,平静地询问道:“何说无妨!”

  “这应该是左宗伯的主意!”张四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内心的猜测说出来道。

  徐阶喝了一口茶水,轻轻地点头道:“我看也是,似乎只有他才会有如此的惊世之策!”

  张四维看到徐阶对林晧然的评价如此之高,发现刚刚的问题并不是真的质疑林晧然,其实是想借此试探自己的心胸。

  不过他暗自侥幸,虽然他不擅于使计,但性子从小便很是淡薄,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

  张四维看着徐阶抬头赞许地望过来,便是主动拱手询问道:“元辅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

  “你将严尚书请过来,我想跟他议一议!”徐阶轻轻地点了点头,便对着张四维进行吩咐道。

  “是!”

  张四维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徐阶,便是转身离开了。

  虽然他不明白其中什么样的玄机,但隐隐觉得徐阶此举是另有深意。如果徐阶觉得这个方案可行,直接转呈皇上即可,根本用不着要找来严讷问询。

  不过倒亦是不好说,徐阶做事历来谨慎,亦可能是要以防万一。

  “树欲静,风不止!”徐阶看着张四维离开,却是暗自感慨一句地道。

  只是他身处于首辅的位置,注定他不可能有过多的感慨时间,却是很快地重新投入于公务之中。

  他翻开了一份来自于河南巡抚胡尧臣的奏疏,所弹劾的对象是周王宗室,令到他的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了起来。

  太祖第五子朱橚是第一代周王,封地在河南开封,在开封亦是开枝散叶。只是这些宗藩都会有一个通病,从来都不会仅满足于朝廷的禄米,经常盯着百姓的田宅。

  河南巡抚胡尧臣正是因为这种事情上疏弹劾,指出周王宗室包括周王在内,有很多宗人违制多买土地和田宅。

  徐阶知道这帮宗人必然是做得很过分,不然胡尧臣不会亲自上这道奏疏,便是写下票拟意见道:“诏周王府于邸第之外不得私置房宅,其贫民卖田王府者,先将田粮数目及佃户姓名报官一体编差!”

  虽然写下了处理方法,但他深知这种主要是警告味道的话根本不会起到作用,顶多是让周王室那边收敛一下,过些日子定然又会继续想方设法侵占土地和田宅。

  徐阶自是清楚这些宗室虽然没有谋逆之心,但却是一个比一个贪婪,却不仅是伸手向朝廷要禄米,而且还在地方千方百计地弄到田产和田宅。

  在写下最后一笔的时候,他不由得苦涩地摇了摇头,发现林晧然的方案的可行性真的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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