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乏力的任重瘫坐在皮椅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正泛起微光的正二十面晶体。
在他正前方,一个白袍人正双手搭在晶体底座两侧。
白袍袖口上那八道蓝色条纹在灯光下莹莹泛光。
一缕清淡雅致的香水味正从对面飘来。
五分钟前,刚刚完成与屠夫一战的他在腕表里接到通知,叫他立刻返回星火资源,接受心理审查。
随后便是某不愿透露姓名的记者换上一身白袍出现在他面前,还装作不认识的模样。
良久后,那正二十面晶体上光芒大盛,任重短暂失去视野。
女子:“你选择与冷血屠夫一战的动机是什么?”
任重:“我感觉自己能赢。”
她稍微稳了一下,才继续问道:“感觉能赢?有几分确定?”
任重:“百分之百。”
女子沉默片刻:“你对星火镇里的荒人怎么看?”
“我看重星火镇里的荒人。”
“看重是什么意思?”
“我正在实验一种新型墟兽资源回收公司管理办法,需要对我绝对信任的员工。”
“你对星火镇荒人有几分同情?”
“有,但不多,三分吧。”
“你明明不是冷血屠夫的对手,为什么要坚持到这个地步?你想为荒人而死?”
任重:“我并没打算死。”
“那你坚持的原因是什么?”
“已经吹出去的牛,无论如何也要顶住,我不想丢人。可惜我高估了自己的天赋。但下次我一定可以击败屠夫。”
“呃……”她又沉默了很久,最后问道:“你想革命吗?”
“革命是什么?”
“你想成为荒人的权力代言人吗?”
“不想。”
问答完毕。
女子将双手从晶体底座两旁拿开。
任重软绵绵趴下。
萧星月看了看身边的助手,说道:“他没问题,就是膨胀过头了,又给自己架在了火堆上,死要面子活受罪而已。”
助手飞快做笔记,然后问道:“那我就这样回复上面了?”
“嗯。我们走吧。”
……
听到关门声,趴在办公桌上装睡的任重终于有心思关注外面的事情。
即便他人坐在这里,但仅凭想象便知道外面的场景。
在他听从协会的直接命令返回星火资源的途中,便已经有上千台猎杀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星火镇围了个水泄不通。
荒人们从腕表里接到通知,各自返回家中,等待审判。
小镇里的数百公民们则是同时提出投票倡议,启动了投票程序。
马达福阴沉着脸返回镇府高塔。
现在自己这边的心理审查结束了,那边早已注定结果的投票应该也正好结束。
那么,现在荒人们应该正收拾细软,各自从家中走出,登上孟都集团的卡车吧。
等够五分钟,任重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星火资源的围墙上,眺望着远处。
一辆又一辆卡车正浮空而起,往返于地面和漂浮在空中的白色碟形堡垒之间。
“任先生?”
于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任重没回头,只问道:“你母亲安顿好了吧?”
于烬:“嗯,在铬碳镇去了。”
“我只能保得下来你们的家人这少量荒人。这是源星的规则。我没办法。”
于烬:“我明白的。”
“等今晚事情结束,你自己去棋山部落找史煊报道吧。”
“好的先生。”
“等五天之后,你将自己在这几天的狩猎与训练的心得体会通过腕表发给我。”
“好的。”
二人间又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候任重的腕表里响起提示,他收到了来自孟都集团的100万点转账。
这是杨炳忠与孟都集团签订的荒人商品买卖合同。
孟都集团还算有诚信,杨炳忠虽然已经没了,但公司却还在。
钱打到了任重这里来。
任重沉默片刻,倒是给了孟都集团一个收款回执。
“合作愉快。”
他如此写道。
对面的对接人员似乎心情大好,竟又马上回了消息,“任总你的表演非常成功。荒人们非常配合。我们本以为多少会给猎杀者捡走些便宜,结果除了少部分人自杀意外,大部分人都加入了孟都集团。”
“客气了。”
回完消息,任重脸上泛起抹意味深长的诡异笑容。
他耸了耸肩,换上一身刺客信条套装,走出星火资源。
街道上,黑甲武士正五人一组地站在各个街口。
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荒人们正背着大包小包从各自家门走出,百川汇流般涌向小镇西门。
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只有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
天空莫名变得雾蒙蒙的,看什么都像是隔了层磨砂玻璃。
几天前还欣欣向荣的星火镇,突然就死了。
绝大部分荒人们在街面上行走时,都会下意识抬头往白墙的方向望一眼。
他们看的不是镇府高塔的方位,是任重的星火资源的位置。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任重没能兑现他的承诺,但这些荒人似乎又没什么怨恨。
墙角处的任重捏了捏拳头,转身就走。
自复活以来,他时常中担心自己受到源星社会氛围的影响,自己也变得冷血。
这焦虑在他亲手将白峰送去孟都集团后达到了巅峰。
到今天,他知道自己多虑了。
哪怕明知道还有重来的机会,但在见着这一幕时,他心里依然会涌起揪心之感。
但如今的他已经不再轻易在心中说对不起了。
这世上,最没有意义的话,其实就是“对不起”。
最有意义的话,是“不用谢”。
这次失败了,下次做更好,再也不用说对不起。
三个小时后,任重在镇府高塔里见到了马达福父女。
短短几小时过去,马达福便变得神情萎靡许多。
马潇凌从旁边拿出个盒子来,“爸,再打一针吧。”
任重看了眼盒子,正是抗衰老药剂。
马达福摇摇头,“不打了,就这样吧。”
任重双手抱拳,一言不发。
“任重,我不怪你。我一直都知道,不可能那么巧随便从外边来个人,背后就有个团队。虽然我依然不太确定你的来历,但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你没骗我,只是没做到。”
任重沉默着。
马达福继续自言自语,“其实我早该清醒了。星火镇变成如今这样,不在你,也不在其他任何人。责任在我。我把改变星火镇命运的希望全放在你一人身上,本来就不该。”
任重摇头,“倒也不能这样说。”
“你公司已经开始搬迁了吧?”
“是的。”
“傍晚时紫晶矿业那边就会开始施工,这里会在两周内被改造成库房。”
“我这个镇府高塔会飞去燎原县。等晨辉镇建成,就又飞去晨辉镇,只不过到时候我已经不再担任镇长了。任重你与下一任镇长好好合作,至少争取……弄个不像星火镇的地方来。”
任重并未打破马达福的幻想,只点头应道:“好。马潇凌你要去哪?”
马潇凌:“不知道,先休假吧,但我也有可能直接被征召进军队,爸退休了,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嗯。”
傍晚,在轰隆隆的响动中,镇府高塔缓缓升空。
与此同时,一台又一台大型机械蝗群般从晨辉矿区的方向飞来。
偌大的小镇,在短短不足两小时内便被夷为平地,只剩高墙。
与此同时,王兆富那边给任重打来通讯,“晨辉镇选址已经确定,就在矿区旁边不到两公里处。任重你过来看看不?”
任重隔空摇头拒绝,“不了。明天我会到晨辉矿区,公司的事,就多拜托王老哥你了。现在这边百废待兴,缺人手的话你可以从铬碳镇那边调人过来。不过……暂时不要调动星火镇过去的人,另外招聘。”
“嗯,好的!”
当天晚上,任重径直去了燎原县。
今天是他与吴大嘴巴等人的合作终止之时。
在这短短十七八天时间里,任重信手拈来的小小操作,让吴大嘴巴等人累积赚到近百亿,他自己则分走18亿。
但对如今的任重而言,钱只是个数字。
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在源星,光有钱其实还不够。
必须成为规则的制定者,否则再有钱也只能任人宰割。
……
第91天,任重进入晨辉矿区的洲级实验室。
他这投资人在实验室里众多科研人员异样的目光下,穿上白褂子进入实验室。
旁人都觉着挺无语,但他毕竟出了大价钱,倒也不好说什么。
在这规模庞大的实验室中,任重看得入了迷。
不愧是洲级大区实验室,各方面配置简直让他看得眼花缭乱。
只五分钟后,任重便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
很快的,洲级实验室里的人便知道自己小瞧了任重。
随后里面有消息灵通的跑燎原县科学学院打听了一下,确定任重的“状元”身份,当即向上汇报。
实验室部门负责人立马做出决定,把任重真调进了与液态金属相关的项目组里从助理开始干起。
负责人还蛮贴心地问了任重这金主的意思,怕他产生自己被当做免费劳动力的错觉,表示自己只是想试着培养一下他。
同时,这位负责人也代表紫晶矿业向任重发起正式邀请,希望他加入公司。
事情甚至惊动了于俊仁。
任重并未明确拒绝,但也没一口答应,只说考虑考虑。
当然,他对对方的培养甘之若饴,并表示非常感谢。
……
第94天,不同于前几天的精神亢奋,今天的任重稍许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当天凌晨十二点整,他也没能等到孙苗的下一次传讯。
任重意识到,孙苗出事了。
第95天,上午。
任重早早被人从宿舍床上吵醒。
别人告诉他,液态金属的处理已经完成。
任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五天里,自己混迹在实验室里的点点滴滴。
嗯,收获颇丰。
他暗想,自己大约是该死了。
带着无法言喻的遗憾,他与实验室的诸多同事告别,离开了晨辉矿区。
在实验室里的五天,是他自重生以来度过的最惬意的五天,仿佛回到了那个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昔日象牙塔。
平静忙碌且充实的科研人员生涯实在太让人沉迷了,他几乎乐不思蜀。
但他终究分清了幻觉与真实的关系。
这里的日子虽好,但如今他怀念的却还是星火镇。
不知不觉间,他已将自己的人生与荒人的命运牢牢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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