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瞧着下头的场面,怎么瞧怎么觉得烦。
“顺天府的人来得也太晚了些。”他沉声道。
夜半干笑,左右看了看,凑近他低声道:“刚上任的,您担待些。”
四皇子被害,三皇子倒也没沉浸在失去亲弟弟的悲伤情绪里,反而是快准狠地废掉了四皇子麾下几员大将。
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上头一倒,下面的官员也多少被牵连,短短几日就空出了不少职位。
能让聂衍“担待”的新官,自然是自己的人。
轻吐一口气,聂衍拂袖:“多叫些人来守住明珠台。”
“是。”夜半应下,起身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民怨太大,若非一步一人,恐是守不住这地方。”
明珠台本就修得大,将盛京的巡捕全用上也不能一步一人,只要有空隙,这些百姓就会想方设法地打砸。
聂衍突然皱眉,转头问他:“她今日是不是说要进宫?”
夜半点头:“瞧这时辰,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不妙。
聂衍转身就要下楼。
“主子。”夜半连忙拦住他,“几位大人已经到楼下了,您这会儿可走不得。”
想想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夜半指了指他腰间的荷包:“殿下不会有麻烦的,若真有什么事,您不是还有‘追思’么?”
朝廷动荡,眼下正是部署的好时机,他若扔下大事不顾日夜守在她身边,岂非让跟随他的人寒心?再者说,坤仪若真遇见了妖祸,身上的护身符也会将他带过去的,比他眼下赶过去还及时些。
拳头捏紧又松开,聂衍有些烦躁:“让他们快些上来。”
夜半连忙领命去传人。
坤仪如往常一样乘她的八宝凤车走官道入宫,可不料今日街上暴民尤其多,出府没一段路,她的凤车就被人围了,这些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捡起石头就朝她砸。
“殿下小心!”兰苕扑到她身上,将她的脑袋护在怀里。
大大小小的石头越过黑纱帘飞进来,砸在她小腿和手腕上,疼得坤仪闷哼一声,没好气地抬头:“我招他们惹他们了?”
兰苕双眼含泪,死死护着她:“您没有,是他们无知。”
“你这妖妇,还我儿命来!”
“我霍家儿郎立志战死沙场,却不曾想会死在你这个毒妇手里!”
“下来!下来说清楚!”
凤车被砸得叮哐乱响,几个护卫虽然极力阻拦,但到底挡不住这人多势众。
眼瞧着他们要爬上车辕去拖拽兰苕,坤仪突然掀开了车帘。
清晨的日头正好,落在她的宫装上一片金光璀璨,前头喊得最大声的婆子抬起头,正好瞧见她裙摆上展翅的九翎凤凰。
再往上看,一张清冷美人脸,额间缀着桃花钿,坤仪天生就有一股睥睨傲气,眼眸垂下来看着她们,仿若菩萨低眉。
宽阔的官道上一时再无人出声。
“你们要本宫说清楚何事?”还是她先开了口。
下头站着的人纷纷回神,脸上重新涌起了愤怒:“我等兄弟手足、亲儿长子,一去浮玉山便再没有回来,殿下难道不该给我等一个说法?”
目光扫过他们身上的衣料,坤仪乐了:“本宫还真当无知愚民能来官道上拦凤车,原来竟都是些内宅官眷,他们不知朝中律法,尔等也不知不成?禁军护卫、官眷随从,何时该让本宫一个内庭公主来负责了?”
众人一噎,低头私语,脸上神情犹有不忿。
坤仪看向先前喊得很大声的一位夫人:“你说你的霍家儿郎死在了本宫的手里,可有什么证据?”
霍夫人双眼血红,挤开人群上前来死死攀住她的绣鞋,而后仰头看她:“我儿与友人一道调派浮玉山,他虽下落不明,但那人是回来了的,他说,都是因为公主你,那么多人才会遭难。”
坤仪听得笑了一声。
她生得好看,笑起来自然也是花枝乱颤,后头的人只当她是调笑,火气上涌,捡起石头就狠狠砸向她。
躲避不及,坤仪额头被石子儿的尖角划破,流下一串儿血珠来。
“殿下!”兰苕大怒,看向石头扔来的方向,“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人群吵嚷起来,推推搡搡,压根看不见是谁动的手。
坤仪轻啧一声,将落到眼皮子上的血珠抹了,指腹慢捻着血迹道:“你们才不是因为这件事恨我。”
若换做别人,这样的证词完全不能定一个人的罪,起因经过结果一概没有,便只有这么一句栽赃似的话,落在哪里都是不成的。
但可巧了,这件事牵扯的人是她,骄奢非常、恣意无比、圣宠优渥的坤仪殿下。
他们乐得找她的麻烦,就想将她拉下去,看她狼狈,看她失意,看她成一只落水凤凰。
人就是有这样的劣根性,未必与谁有什么来往关系,但那人只要活得风光,一旦出事,也就都想上赶着看一看热闹。
她才不会让人看热闹。
眼下这些人仗着人多已经将路堵死,也不让她的人去求援,就想着将她困在这里直到她认错求饶。
做梦。
示意车辕上的马夫让位置,坤仪接过了他手里的长鞭。
“驾——”
四匹马扬蹄疾驰,撞翻了七八个堵在前头的人,车轮径直从他们身上压过去,坤仪眼皮也没眨,在一片震惊和唾骂声里,将凤车驶向皇宫。
“她疯了!”霍夫人捂着被车厢边缘蹭到的手臂,皱紧了眉望向凤车跑远的方向,“这里可都是官眷!”
谋害官员,驱车践踏官眷,就算她是公主,也不能这般行事。
坤仪才不管那么多,他们先动手在前,还指望她一个原本就不讲理的纨绔公主同他们论什么礼仪规矩?他们失了官眷体统,当街砸伤公主,她撞回去都算是轻的了。
额头上的伤还在不停淌血,她闭上了一只眼,任由那血淌到了自己的下巴,直到进了宫,才放松下来,将缰绳和长鞭还给了车夫。
“殿下您先下来去耳房坐上片刻。”兰苕心疼地看着她的伤口,“奴婢去传御医。”
一路紧绷着身子驾马,坤仪也累得慌,被鱼白扶到椅子上落座,眼前一片花白。
“得先去见皇兄。”她喃喃。
鱼白眼眶都红了:“您这样怎么面圣?先请御医瞧过吧。”
摇了摇头,坤仪张嘴想说什么,结果头一摇更是晕得她半晌没回过神。
她担心那些不要脸的恶人先告状。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一点也没错,官道上砸伤公主乃是大罪,但那一众官眷人数极多,男女老少皆有,甚至受封诰命的蔺家老太太也在其中,一群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坤仪前头去面了圣。
“坤仪公主目无法纪,官道上驱车撞伤命妇,两家夫人、三品的诰命,皆被那凤车压断了腿,还有一个蔺家幼子,被撞得昏迷不醒,殿下非但没有悔恨之心,还扬言陛下对其十分宠爱,定会要我等死无全尸。”
霍家夫人跪在御前,哭得眼肿:“臣妇自知人微言轻,只求陛下看在我霍家世代忠良的份上,还我等一个公道。”
“还请陛下还我等一个公道。”
老实说,若只一个霍家夫人,盛庆帝连见也懒得见,但这下头噼里啪啦跪了一片,他就算有心偏袒坤仪,也得给一个合适的说法。
浮玉山一事他尚心有余悸,再看见这些臣子家眷,多少也有些不愿面对,便摆手招来郭寿喜:“公主人呢?”
“已经进宫了,眼下许是还在过来的路上。”
“你同她说,过来认个错,今日这事便能平了。”疲惫地摆手,盛庆帝道,“不必过多纠缠。”
郭寿喜有些为难地顿了顿。
坤仪公主是什么性子大家都知道,要她过来认错那是断不可能的,他这话只要一传过去,那位殿下定就负气离宫了。
“大局为重。”帝王无奈叹息。
郭寿喜躬身退下。
许是头上的伤失血多了,坤仪有些犯恶心,勉强包扎之后,便扶着兰苕的手往上阳宫去,结果还没走到一半,她就听见了郭寿喜带来的旨意。
深吸一口气,坤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们先伤的我。”
郭寿喜弓着身赔笑:“今上哪能不知您定是事出有因呢?只是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几十位官眷加在一起,黑白都能颠倒过来,您又何必与她们硬碰硬,这名声传出去,怎么都是您吃亏,陛下也是想着息事宁人……”
“他要息事宁人,就要我来受委屈?”坤仪笑了笑,牙根咬着,眼眶到底是红了,“皇兄分明说过,我可以不受审、不受罚。”
“殿下……”郭寿喜为难极了。
深吸一口气,坤仪摆手,往前迈了两步,又晕得踉跄了一下。
郭寿喜帮着扶住她另一只胳膊,脚下却是引着她往前走:“您且忍一忍,这一关过了,您照样能做衣食无忧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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