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还越哭越厉害,一开始只是掉眼泪,后来肩膀连着整个人一起发抖,抽噎不止,雨水顺着鬓发滴落,湿透的身子在斗篷里颤着缩成一团,别提多可怜了。
聂衍站起来又坐下,捏着扶手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扭头对夜半道:“务必让他们把姜糖寻过来,没有就让人寻姜现做!”
夜半应下,心想您这是何必呢,早这么说不就得了,跟谁置这个气呢。
可是,就算这么吩咐下去了,坤仪公主也没有要止住哭的意思,她倒是顾着皇家的礼仪,没纵声大哭,但就这么坐着垂泪,也把上头这位弄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除了姜糖还要什么?”他皱着眉道,“我让人给你弄来。”
别再哭了就成。
坤仪扁扁嘴,带着哭腔:“想吃龙肉。”
聂衍:?
气得想掐她的脸,手刚伸过去,这人却就拿额头抵了上来,而后将整个脸都埋进他手里,呜咽出了声。
温热的眼泪一串串地滴到他手心,烫得他眉头紧皱。
彼时高贵的玄龙并不懂心疼为何物,只能僵站在她跟前,任由凉了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落下去。
坤仪哭了个够本,才双眼通红地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眼神对上他,有一瞬间的茫然。
聂衍没好气地道:“哭傻了?”
她哑着嗓子道:“谁让你不给我吃姜糖。”
顺手将下头送来的一大块姜糖塞到她嘴里,聂衍半阖着眼睨着她:“这东西值得你哭这么久?”
分明是有别的隐情。
坤仪显然是不打算说真话的,只咬了一口姜糖,将剩余的拿在手里:“本宫按照约定来与你说事,结果在门口踩到了落雨阵,看那阵法挺新的,应该是今日才放上去的。”
聂衍:“……”她先前还说不怪他,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坤仪垂眸:“本宫知道伯爷不待见本宫,这便不打扰了。”
说罢起身,拖着一路的水迹往外走。
聂衍寒着脸在原地杵着,没有追。
夜半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上前低声道:“走正门回明珠台,殿下要绕两条街呢,身上湿成这样,吃再多的姜糖回去也得着凉。”
“那她怎么不知道留下来。”聂衍闷声问。
夜半惆怅地叹了口气:“大人呐,以殿下的性子,您不留她,还指望她自己死皮赖脸留在伯爵府么?后头那何氏可还在呢。”
聂衍想了想,问夜半:“你希望我将她留下来吗?”
夜半:“……”关他什么事!
因着林青苏之事半夜不睡觉上房顶喝酒的又不是他!时常盯着明珠台动向的又不是他!去宫宴上硬把人家一对有情人拆成义母子的又不是他!
但看了看自家主子手腕上一闪而过的玄龙鳞光,夜半识时务地躬身:“属下很是希望殿下身体康健、能下榻伯爵府自然是极好的。”
满意地点头,聂衍抬步追了出去。
然而,他走遍前庭和门房,都没看见坤仪的影子。
“属兔子的?”聂衍很不满。
淮南正好从外头进来,看见他与夜半,笑着就迎了上来:“伯爷怎么到前门来了?方才还看见了殿下,殿下近日符咒之术也有所精进啊,一张千里符甩下去,刷地就不见了,比上清司一些新来的道人还利索。”
庭院里静了片刻。
聂衍抬眼看他:“你说殿下用千里符走的?”
“是啊,也不知急着去哪个地方,应该是去好几百里之外了,不然也用不着这么大消耗的符。”
夜半使劲给淮南打眼色,也没能阻止他将坤仪殿下离开的急切和潇洒描绘得淋漓尽致。
他沉默地任由淮南将话说完,然后不出所料地对上自家主子一双清冷的黑眸。
主子问他:“听见了么?她有的是本事,用不着你担心她会不会受凉。”
夜半从善如流地答:“属下听见了。”
聂衍面无表情地甩着袖子就走了,留下淮南一脸不解地拉住夜半:“你何时这般关心殿下了?”
“谁知道呢。”夜半麻木地答,“说不定我今宵还又睡不好觉呢。”
说罢几步跟上自家主子,留淮南一脸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
宫里的消息瞒得很严,未曾有人透露盛庆帝中风病重的消息,但三皇子一场酒醉醒了之后,突然就福至心灵,觉得父皇几日不上朝,应该是出事了。
他去上阳宫求见,被皇后挡在了外头,他又去问御医,御医吓得当场昏厥过去,躲过了盘问。
越是这样,三皇子心里的小火苗就烧得越高。
父皇身子骨不好,年纪又大了,是不是该考虑东宫之事了?虽然四皇子府还在丧期,但国难当头,妖祸横行,先让他入主东宫也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嘛。
他这念头起了,朝中不少大臣也就跟着上表了,嫡皇子只剩了三皇子一个,大家都不用押宝,等着改朝换代就成,此时不讨好三皇子,更待何时?
于是,请立东宫的折子就跟雪花片儿似的刷刷飞进了上阳宫,三皇子也一日三次地跪在上阳宫门口求见父皇。
张皇后冷眼看着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眼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没了。
她问:“你是不是觉得,父母生养你的恩情,还不如这皇位来得大?”
“儿臣不敢。”三皇子连忙磕头,“儿臣就是感念父母生养之恩,这才担心父皇,想见父皇一面,亲自为父皇侍药。”
张皇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拂袖进了上阳宫。
三皇子觉得东宫之位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父皇母后一直不给,无非就是怕他太得势,威胁了他们的地位。此时再被张皇后冷待,他心里就不太痛快了,回宫里就发了一通火,又让他的门客去拜会坤仪。
坤仪姑姑是父皇病后唯一一个进了上阳宫的宗室人,他怕父皇有别的什么心思,很想从坤仪姑姑的嘴里套些话出来。
然而,他这个姑姑比母后还难缠,派出去的门客都被她带着在明珠台赏歌看舞,饮酒作乐,半分有用的消息没带回来不说,还有反被笼络了的。
“微臣一直觉得坤仪公主是有大手段的,不然也不会被今上疼宠这么多年。”三皇子门下宾客拱袖而谏,“加之她现在是昱清伯爵夫人,身份特殊,殿下少招惹她一些为好。”
上回宴席上冒犯,三皇子还没去请罪呢。
宾客说的是好话,但眼下的三皇子心高气傲,哪里听得进去,虽不敢明面上与坤仪为难,也畏惧聂衍和上清司,但心里的怨恨却是一层又一层地叠了上去。
立秋的这一天,上阳宫传出来一份密旨,谁也不知道内容,径直往明珠台送了去。
坤仪捏着这封旨意进宫谢恩,但还没走到正阳宫,就倏地听见了沉闷的钟声。
咚——
仿佛一榔头敲在人的头盖骨上,坤仪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跪在了宫道上。
“好殿下,您快些走。”郭寿喜脸都白了,“这是要出大事。”
立东宫的旨意还没下来,盛庆帝就驾崩了,殿下手里又有一封密旨,此时若不快走去说清楚,三皇子怕是要将殿下生吞活吃了。
坤仪抿唇,被他扶着站直身子,而后褪了身上厚重的华彩宫装,只穿她平日里那一件黑纱金符袍,飞快地往上阳宫赶去。
张皇后守着帝王的仙体,神色依旧温柔平和,仿佛床上的人只是睡着了。
一众大臣包括三皇子都站在殿内,大气也不敢出。
“今上的遗言,是让坤仪公主来主持丧仪。”她一边替帝王掖着被子,一边低声吩咐,“待丧仪结束,再由三皇子继位。”
众臣都俯首听命,下头却突然有个言官问了一句:“立储的旨意何在?”
张皇后摇头:“陛下病重,哪里还抬得起笔,只能是口传的旨意。”
“可臣下们听闻,先前明珠台还受了一道密旨。”言官有些认死理,皱眉问,“那一份,难道不是立储的旨意?”
“不是,那是陛下封赏公主的。”
三皇子黑了脸,群臣也议论纷纷。
哪有死前只顾封赏自己妹妹,连东宫也不立的道理。难道这江山社稷的继承人,在盛庆帝眼里还不如坤仪公主重要?
“坤仪公主到——”外头黄门通传了一声。
坤仪提着裙摆跨进高高的门槛,还没来得及走到帝王床前,就感觉两边无数炙热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怎么回事?她心下惊奇,面上却是没什么波澜,三步并两步跪去帝王床边,给他身上戴上一个符纸折的小玩意儿。
“殿下?”言官不甚赞同,“今上刚刚驾崩,这宫里没有哭号已是不妥,您哪还能往陛下身上乱放东西。”
张皇后瞥了一眼,没有阻拦:“是好东西。”
难为那人肯给。
有这符咒傍身,他就算是投胎转世,也必定能落个富贵人家,命途顺遂。
盛庆帝不舍得自己的皇妹吃苦,他的皇妹看来也不舍得他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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