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实在是他低估了东南三州的损失,别说那些颗粒无收的良田了,随着灾祸猖獗,各地盗贼山匪四起,除了粮食歉收,更有百姓流离失所,而原本上缴朝廷的税银,也足足亏钱了大半。
这才是真正触动皇帝心悬的地方。
税银能不能如数征收是一个国的命脉,有银子才能有军饷,若是国库亏空,那立刻便可以将一个国家推到岌岌可危的境地,看见税银少了这么多,皇帝自然发怒,但天灾这档子事,他总不能去骂老天,于是才对背了一个天煞孤星名号的司空旭如此不客气。
当然,有骂就要有罚,好在皇帝生气归生气,也明白靠这一点玄之又玄的东西也不能明着罚司空旭做什么,只好下旨让他安分地呆在府邸里待罪思过,为百姓诵经祈福,不许外出,等于是将他软禁了,还顺道收走了他手头上大半的财物,说是要拿去灾区赈灾。
被软禁也就罢了,他司空旭从小被软禁了这么多次,对这类惩罚没有多害怕,但皇帝一下收走了他那么多钱财,还是让他恨得牙痒痒。
如果不是他还有另一笔暗藏起来的财产,恐怕就该吐血了。
当然,在皇帝降罪的这段时日内,司空旭也没少联系朝中多少与有些交情的官员,想让这些人在朝中替他说话,司空旭计较的,并非是自己身上担的罪责,而是关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情而再与皇帝离心失宠。
他从小不得皇帝器重,身为皇子却一直被放养江州,废了许多年才摸爬滚打回了华京,一路步步为营,好不容易博得了皇帝的几番青眼,过得也不似从前那般窝囊了,也绝对不要再变回从前那般境地。
可惜,朝中但凡说得上话的重臣与他这位不怎么得宠的皇子不亲近,与他亲近但地位低的又说不上话,至于一直与他打得火热的庞松庞大人,完全关紧了大门只对外称病,两耳不闻窗外事,似乎一点也不想去管司空旭的死活。
对于庞松这番姿态,司空旭纵使暗地里骂破了喉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谁让她一个女儿死在了自己手上,而且见庞松不肯施以援手,司空旭也打定了主意,等到皇帝消了气,他便要准备在朝中另觅他人互为依附了,到时候有庞家人的好果子吃。
在百姓居住得最多的城西外围,还有一处华京中最为贫穷的所在,也就是俗称的贫民窟。
那里从前是流浪汉们的聚集地,因为整天乌烟瘴气实在是很影响市容,所以京兆尹曾经着手带人清理过几次,但那些流浪汉无家无财的,很会打游击,看见官差来了,就一哄而散,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窝上一天,等官差走了,又继续回来我行我素。
他们这样的行径让京兆尹大感头痛,连着几次之后,京兆尹嫌弃麻烦,加上那里的位置也的确很边缘,渐渐的,京兆尹就索性不管了,也正因为这样,让那地方聚集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不光是流浪汉,一些原本城内的居民,后来家中出了变故,无处可去之后也都聚集在此,原本一块荒凉的不毛之地渐渐搭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窝棚和简陋民房,逐渐演化成了贫民窟。
最近几日天气不好,入秋之后便阴雨绵绵,虽说不是大雨,也没有洪涝的困扰,但这样阴郁的天气看久了也会让人心情不好,在周石看来,这样的天气,寻常人家的子弟多半会窝在屋子里,喝上一盅暖暖的姜茶祛湿,再看两本书,下两盘棋,而不是像自家的少爷一样,没事跑到这又脏又乱的贫民窟来“串门子”。
从踏入这贫民窟的地界到现在,抛开路边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用一种不怀好意又猥琐的目光盯着他们的人不说,光是偷儿,他们就碰上了三四波,可显然那些惯偷在有功夫在身的周石和宁渊面前讨不到丝毫便宜,往往还没动手就会被抓个正着,而对于这样的人周石也不会客气,狠狠教训一顿才会放走,就这样杀鸡儆猴来了好几次后,消息灵通的偷儿之间好像也知道了这对主仆不似好惹之人,没有再上来寻晦气,至于其他怀着不好心思的人,大概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没胆子真的上来动手,他们或许很奇怪,这地方平日里就算是噗通百姓都不会涉足,这位穿得人模人样的少爷莫不是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来作甚
“少爷,我瞧着这雨越下越大了,这里边也如此脏乱,怕是没有少爷要找之人,兴许是呼延大哥的手下弄错了也说不定。”周石看见宁渊还有要往深处走的意思,不禁规劝道:“或者少爷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便成。”
“你又不认识那人,叫我如何交给你。”宁渊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呼延的手下就是因为不能确定看见的是不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才要亲自过来,再找找吧,这地方不大,花上小半个时辰怎么都该找过一圈了。”
周石抿了抿嘴角,没再多说,只老实给宁渊打着伞,陪着他继续缓缓朝前走着。
宁渊一路走,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周围低矮的各类窝棚与往来居民的眼神,那些居民大多衣衫褴褛,妇女带着小孩窝在路边坐着,用一种萎缩的眼神打量着他们,而男子要么对他们视若无睹,要么则是一脸贪婪地看着宁渊身上那两三样玉坠与挂饰,偶尔碰上几个在吃东西的,吃得也尽是黑乎乎的炊饼与瞧着让人作呕的汤水,但看着那些人饿极了狼吞虎咽的模样,怎么都让人有些不忍。
“朝廷对于城内贫苦的百姓多少都会有一些抚恤,一些达官贵人家里偶尔也会摆摊设点的施舍粮食,不过这里的人大多没有户籍,且许多都做过偷鸡摸狗的行当,不敢暴露在人前,所以过得一直很清苦,京兆尹想将这里清理掉,不过也是害怕这里如此脏乱的环境会爆发时疫,继而影响整个京城,只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后,便派人将此处看管了起来,但凡只要是生着病的,一律不允许外出。”周石瞧着宁渊露出有些怜悯的目光,不禁出言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宁渊点点头,将情绪收了回去,刚才他看见那些带着孩子的穷苦妇女,原本想给予他们一些银钱,但一来他身上银钱有限,这里如此多的人,不可能人人有份,二来就算他给了,想必也会被人抢了去,孤儿寡母也无力反抗,索性打消了这想法。
世上穷苦之人太多了,他也管不过来,而且他今日到这里是来做正事的,不是来当菩萨的。
又走了一段,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踢打与和骂声。
“妈的老子的东西都敢偷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这小子也当真是活腻了,当初咱们哥几个看他孤儿寡母可怜,勉强让他在这里安家,谁料这小子竟然如此不识抬举,将歪心思动到咱们身上,当真是活腻了”
“几位大哥几位大哥求求你们,我娘她当真是病重了,等着这钱救命求求你们”
“我呸你娘病重关老子屁事,这钱老子还要留着今晚请兄弟们喝酒呢不如老子现在就打死你,等你娘病死了,你也好在黄泉路上继续尽你的孝道,不会让你娘孤独上路啊”
“你你们”
“哟呵,还敢等着我当真是活腻了”
“啊求求你们饶了我饶了我”
宁渊竖起耳朵听了片刻,觉得那声音耳熟,急忙抬脚走上前去,离得近了才看清,一群五大三粗,衣衫褴褛的大汉正将一个瘦弱的男子围在中间不住拳打脚踢着,男子一面求饶一面哭嚎,似乎毫无还手的本事。
宁渊看了周石一眼,周石会意,大喝一声:“住手”
那几个大汉估计是这里的地头蛇,根本想不到在这地界有人有胆子叫他们住手,愣了愣,才都停下动作,回过头来,用阴郁的目光望着周石和宁渊二人。
当其中一个最为高大,瞧起来也像是领头的人看见宁渊一身明显不是此地居民的打扮之后,立刻眼珠子一转,露出些许调笑的表情,用粗俗的语气高喝道:“哪里来的小白脸,居然敢在大爷地盘叫大爷我停手,胆子不小啊”说完,他目光又落到宁渊用来束发的玉筒,和腰带下垂着的玉佩上,继续道:“看你这一身衣服料子估计不怎么值钱,那两块玉倒是不错,你要是把那两块玉孝敬了大爷我,大爷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你这一回,不然坏了大爷我的兴致,是断手还是断脚,你自己选吧”
“好大的口气。”被这大汉出言威胁,宁渊没有露出半点怯色,反而笑道:“瞧你的样子,你在此处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那是自然,我城西浑江龙曹林曹大爷的名号,这里有谁不知道”那大汉用力在胸口锤了两下,又吐了一口唾沫在脚边,“小子,废话少说,快将东西交出来,别再惹得大爷我不痛快,不然小心你的小命”
“你去处理了吧,对于这类横行霸道之人不用留手。”宁渊在周石肩膀上拍了一下,周石点点头,立刻大步上前。
这曹林的确也是这贫民窟里的一霸,仗着天生孔武有力,纠结了一帮流浪汉,在这贫民窟里称王称霸,也没人敢逆他的意,一贯是猖狂惯了,所以看见宁渊被他这样威胁,不光无动于衷,反而将身边一个侍从模样的男人派了出来,看样子是要动手,不禁更加怒火中烧。
周石生得英武高大,在常人中也算是孔武有力的那一类,不过体格比起曹林还是要差了些,曹林自然不会将人放在眼里,他此时此刻只想将宁渊身上的值钱之物全部抢了,然后到外边找个最便宜的青楼花天酒地一番,冷哼一声,道了一句动手,他身边几个像是随从模样男人立刻怪叫着冲上来,就想像暴打那个瘦弱男子一样将周石按在地上就地正法了。
可惜,周石习武多年,内家功夫也深厚,哪里会看得起这些只会逞皮肉力气的流浪汉,低喝一声,左一拳右一掌,那些乌合之众便在成片的惨叫声中,倒在四周哀嚎不已,没有一个站得起来了。
“你你们是什么人”原本信心满满的曹林被这一幕吓傻了,好像现在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主仆二人他惹不起,已经脚底后退有了开溜的打算,周石不说话,反而忽然间做了个要往前冲的动作,曹林吓了一跳,怪叫一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片刻之后便没了影子。
“当真是草包。”周石不削地撇撇嘴,抖了抖袖子上的灰,而宁渊也在此时上前,走到那躺在地上还在不断抽泣的瘦弱男子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能站起来吗。”
那男子浑身发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围攻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过了半晌,才将护着脑袋的胳膊拿下来,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可是当他目光落到宁渊脸上是,顿时又露出了一副快要哭的表情,仿佛被吓得不轻。
“我和齐兄,当真是许久不见了呢。”宁渊嘴角带着笑,“其实我早就有找齐兄叙旧的打算,可惜不知为何,竟然在京中遍寻不到齐兄的消息了,不想你竟然在此处,而且瞧来,过得也并不是很好”
“你你”男子好像怕极了,抽了半天的气,才勉强说出一句话,“你是特地找到这里来找我寻仇的么”
宁渊却避而不答,反而道:“看来齐兄就住在这附近吧,咱们这么在雨中说话终究是不合适,你不妨请我到你的家中去坐坐。”
男子害怕地看着宁渊,又看了看紧跟上来的周石,还有躺在四周嚎成一片的人,浑身抖了一下,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只能默默点点头。
这名被宁渊称为“齐兄”的男子不是别人,而是曾经在儒林馆里宁渊的旧相识齐牧云。
当然,说是旧相识其实有些偏颇,因为宁渊之前与他并不熟稔,如果没有高郁被陷害的事情的话,宁渊或许压根不会与这齐牧云有什么往来。
宁渊永远不会忘记,在春闱开始之前,自己出于好心借给齐牧云的一支毫笔,最后却反倒被人利用成了陷害自己老师高郁的证据,那次之后,宁渊曾经有数次想过要找齐牧云来问个清楚,可他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在华京中出现过。
宁渊本以为以司空旭或是庞松的心性,他这类一无背景二无自保之力的人,为了保住秘密想来是被灭了口,哪知过了这么久的现在,他居然会得到齐牧云藏身于贫民窟中的消息。
于是他便寻来了。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窝棚,宁渊估摸着也就自己卧房四分之一这么大,几根用废铁钉固定住的木棍加上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稻草,就撑起了这一方小天地,地方不大,还被一块布帘隔出了里间外间,离间铺着褥子,睡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老妇人瘦骨嶙峋,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而三人坐在外间,齐牧云还十分心不在焉,是不是回头瞧一瞧老妇人的状况。
“你喝点水”齐牧云战战兢兢的将一个缺了角的白瓷碗推到宁渊面前,囊中羞涩道:“我这里的柴禾要留给母亲煎药现下只有冷水了”
宁渊落下眼睛瞧了瞧白瓷碗内的一层污垢,没有伸手。
齐牧云好像看出了宁渊的心思,又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你要是嫌脏不喝也罢,当真是没有好东西”一面说,他还一面不停用手扯着自己的衣角,好像是个犯了错,等着被大人惩罚的小孩一样。
宁渊到这时,才留意起齐牧云的打扮,他身上穿的好像还是从前儒林馆给每位举人配发的长衫,只是脏旧了许多,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说,好几个地方还被用其他不料打上了大块的补丁,一点看不出这衣裳是给读书人穿的长衫,倒和外边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穿着差不多。
“到底也是个名字在册的举人,何以活得如此窝囊。”宁渊不禁摇了摇头。
齐牧云自然听见了宁渊的话,脸色一白,却又仿佛因此镇定了下来,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你瞧我的样子,我哪里还算得上什么举人不过是读书人中的败类罢了”
“你能帮着他们诬陷老师,想来他们也应当给你许了丰厚的油水才对,何以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宁渊压根没打算绕弯子说话,直接开门见山。
“我便知道,你若不是为了这个事情,又怎么会找到我。”齐牧云抹了抹脸,忽然间对了宁渊拜了下去,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从前是我鬼迷了心跳,为了点蝇头小利帮着他们助纣为虐害人,落到今日这个地步都是咎由自取,你要打要杀,无论什么报复我都认了,可是我娘”说到这里,齐牧云抬起脸来,居然已经被泪水糊了满脸,“请你救救我娘,她病得越来越厉害,却一直没有钱医治,我也不知道该去求谁,如今你来了,我便求求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娘是无辜的,让他跟着我一起受罪实在是”
宁渊没有去扶他,而是平静道:“你到底碰到了些什么事情,又为何要躲在这里,我当真是好奇得很,在说其他的事情之前,你不妨先将这个说给我听听。”
齐牧云点点头,抹干净眼泪,才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当初张唯等人找到他,让他配合着演戏,借以陷害宁渊和高郁时,齐牧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连连拒绝。他为人内向,胆子又小,哪里敢搀和这样的事情,但是张唯他们便是看中了齐牧云内向老实的特点,认定了由他出面可以让宁渊放松警惕,一次不行就找两次,两次不行就找三次,不断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久而久之,纵使齐牧云胆子小,也依旧被说动了,因为对方开出来的条件着实客观。
他在京中数年,一直考不中进士,不能入仕为官,母亲又在京中治病每月开支不菲,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可在那些人的许诺里,事成之后,他不光有大把的银子可以拿,甚至可以不用参加春闱,而在庞松的举荐下直接出仕为官,并言明以庞松中书省提调的身份,给一个举人安排官职完全是挥挥手的事情。
想着自己如果做了官,有了可观的月俸,不光能给母亲治病,还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自己也能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别说还有大把的银子拿,于是在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便有了春闱之前在考场外边,齐牧云与张唯联合上演的“盗笔大戏”,并且因为齐牧云一贯给人老实的性格,还真的让宁渊放松了警惕,以至于最后使他们的奸计得逞,成功将高郁拉下马,让庞松能操纵中书省接管翰林院。
而在事成之后,庞松等人也果真像之前许诺的那样,给了齐牧云不少银子,还将他提拔进了中书省,给了一个七品中书门侍的差事。
虽然只是七品,但多少也算个官了,甚至还专门给他配了一处宅子,着实让齐牧云高兴了好一阵子,陷害别人的负罪感也减轻了一些,欢天喜地地带着母亲迁入了新居。
但很快,他这通高兴劲还没过去,噩梦便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渣了一下午的ff14,结果晚饭后才开始码字,还以为会赶不及呢,下次一定要注意时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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