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知道一个人独揽大权,一个人掌控一切是不对的。
可是,他总是忍不住想去掌控,他希望蓝田县发生的大事小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独揽大权的人很容易变成暴君。
很容易变得疑神疑鬼。
跟容易开启杀戮这个不好的开端。
从肉体上毁灭一个人虽然是最有效的解决事情的法子,却也是最无能的一种方式。
云昭现在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轻易开杀戒,也不觉得有开杀戒的必要——这是一种胜利,需要好好保持。
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有强烈的掌控一切的欲望,所以,做了一些改变,比如,允许,韩陵山,钱少少,獬豸,段国仁进入自己的大书房。
这样做似乎没什么作用。
这些人虽然进入了大书房,虽然在努力的处理一些事情,可是,不得不说,他们都很有分寸,能争论的他们寸步不让,不能争论的他们一个字都不说。
在不知不觉中,云昭还是让他们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威压。
如果让这些人进一步,云昭会感到很不舒服。不让这些人进一步,云昭又有些失望。
天知道这些矛盾的心情是怎么来的,它确实真实的存在着。
一个人的时候,云昭经常扪心自问,自己能力的极限快要到了,如果继续这样,就一定会出问题。
可是,一个现代人的骄傲,让他本能的看不起大明土著。
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别人的决策也是对的是英明的,他却下意识的希望这些人都按照他的思维来做事情。
如今的蓝田人正在以前无古人的强大气魄在改善自己的生活。
他们架桥,修路,开山平田,讲一个破败没落的关中建设成了目前欣欣向荣的模样,这是前所未有的改变。
云昭不能贪天之功,将这些功绩全部算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依旧引以为荣,
让他引以为荣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刚刚归来的高杰大军便是如此。
高杰的欢迎仪式可以在监牢中进行,但是,将士们的升迁仪式却不能如此草草了事。
所有人跟着云昭将战死将士的遗骨送进秃山纪念堂安置好。
蓝田县大鸿胪将礼仪安排的极为庄严,肃穆,黑色的旗幡布满了秃山,礼官高亢入云的声音,将战士们的死衬托的无比伟大。
千夫长级的军官,战死了三人。
百夫长级别的军官,战死了六十九人。
十夫长级别的基础军官,战死了五百三十一人。
列兵,六千五百三十三人。
民夫,一千二百八十七人。
原本空荡荡的大礼堂,仅仅用了半天时光,就被灵位挤占了半面墙,每个逝者的灵位,只有一寸宽,两寸长,厚不足两分。
一坛骨灰,二十枚银元,以及一张文书。
这就是将士们死战之后的全部所得。
骨灰需要送回老家安葬,银元需要发到亲属手中,文书要送到当地大里长手中,按照蓝田军律,将士战死,名下田产可二十年无税,其兄弟子女可优先入凤凰山大营。
云昭黑衣黑冠,在大鸿胪朱存极的指引下,一丝不苟的完成了所有祭拜仪式。
对于大部分旧有的东西云昭不是那么喜欢,唯独这套礼仪,他不厌其烦。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充当英灵指引官的韩陵山,已经在高台上站立了足足三个时辰,他必须用中正平和的语音,将八千多位英灵的名字一一颂念一遍。
同样的,站在英灵殿门口的钱少少与段国仁,则需要打开殿门,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注视着空空的走廊,似乎此时此刻,正有一支长长的队列从他们面前经过,鱼贯入殿。
云昭坐在大殿内,目视前方,微闭着双眼,膝盖上横着一柄制式长刀,欢迎他的战士们回家。
从大门口,可以直接看到玉山雪峰,玉山雪峰之后便是湛蓝的天空。
此时的玉山上响起了钟声,新铸造的那座重达一万两千斤重的铜钟发出的巨响在山谷间回荡之后,便如惊雷般滚滚远去。
玉山书院的士子们更是白衣如雪,密密匝匝的坐在操场上,坐在走廊上,坐在草地上,坐在擂台上,坐在教室里,齐齐颂念文天祥的遗篇。“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朗朗的读书声,与长钟声混在一起,如同天音。
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彻底消除了高杰军中不和谐的声音,随着大批的军官被调走,新的军官补充进来,来自蓝田城的军卒们,终于全身心的融进了这个新的集体。
军务司也及时解除了高杰军团的留守凤凰山大营的禁令,准许每日有一千名军卒可以离开大营,乘坐准备好的马车去蓝田县,或者长安城游玩。
草原上的蓝田城几乎就是一座军城,虽然人口已经接近一百万,这些人口却散落在广袤的河套之地,蓝田城依旧算不上热闹。
而繁华的长安城,蓝田县,则让这些从穷苦中走出来的军卒大开眼界,并引以为傲。
同时,这些身着黑色军服的军卒们排队从长安街市上走过之后,也别成一道风景。
那些胸口上悬挂着镀金勋章的有功之辈,甚至能引来一些女子的喝彩,跟丢过来的果子。
于是,一些没有把勋章带出来的军卒就大为遗憾。
因为书院放假的关系,朱媺娖回到了荷花池居住地,刚刚洗过澡,就听得外边有嘈杂声,就推开窗户朝外看,只见一群队列整齐的黑衣人正在一个打着旗子,拿着一个纸筒喇叭的女子带领下正在看荷花池里面的大鲤鱼。
小女子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这里的鱼,最小的也有一百多斤,其中以这条最喜欢从游人手中吃东西的鱼最招人喜爱。
因为它体型最大,吃食的时候最是贪婪,人们就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莽子!”
这里的鱼都是观赏鱼,以前属于秦王,自从秦王抛弃了王位成了我蓝田大鸿胪之后,他就自愿把这座荷花池的七成捐献出来,这些鱼也就属于长安城百姓的了。”
“好肥的鱼啊,怕不是有两百斤吧?”
一个操着山西强调的军卒啧啧赞叹。
“没有两百斤,只有一百六十斤,不过呢,这里的鱼可不是拿来吃的,是用来观赏的,谁要是吃了这里的鱼,很可能会被长安百姓群殴致死,而且,死了白死。”
朱媺娖抖抖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对刚刚洗完澡的梁英道:“这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头啊?”
梁英探头朝外看了一眼道:“从辽东回来修整的边军。”
“一些边军也值得荷花池派出导游?”
梁英笑道:“都是有功之臣,你看看,好几个人胸口挂着金灿灿的勋章,这可是用建奴人头换来的,自然值得荷花池派出专门的导游去接待。”
“杀建奴?”
“是啊。”
“我父皇也曾经定下赏格,取建奴首级一级,赏赐白银十两,他们也可以拿人头去我父皇那里换银子跟军功啊。”
梁英笑道:“如果这银子是陛下亲自发,将士们一定会趋之若鹜,要知道战死将士的抚恤金才二十个银币,如果有十两银子拿,谁会不要呢?”
朱媺娖不解的道:“为何一定要我父皇亲自发?”
梁英叹口气道:“这大明朝啊,只有陛下一个人会从心底里希望将士们多多杀死建奴,也只有陛下才会把银子如数发给有功的将士。
我给你说个事情,你别生气啊。”
朱媺娖摇头道:“你说,我不生气。”
“崇祯八年的时候,有人在塞上斩杀了两千建奴,其中白甲兵两百余,甲喇额真也被阵斩,边关将士们满心欢喜的将建奴人头做成京观,以震慑建奴。
军报上报到了京城,这些人不但没有获得封赏,还被兵部斥责,被监军斥责,最后呢,边关大将还与兵部尚书,监军太监交恶。
两年后,在张家口夺回被建奴掳走的八万百姓,明明是功劳,结果,成了罪过,被陛下下旨,在京城菜市口被凌迟处死了。”
“啊?怎么会这样?我父皇是明君,不会的。”
梁英用毛巾包裹住朱媺娖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擦拭一边道:“陛下确实是明君,可是呢,他听大臣们对他说,此人指挥无方,导致建奴进了山东,朝廷损失惨重,百姓流离失所,都是因为这个大将的罪过。
所以,就杀喽。”
“不可能,被杀的这个人是谁?”
“当时的大同府总督卢象升。”
“啊?真的吗?”
梁英拍拍朱媺娖单薄的后背道:“玉山书院里有关于卢象升的全部记载,你有空去看看,那里的记载都是真实的。”
朱媺娖低着头道:“我父皇真的错杀好人了?”
梁英道:“其实没有什么对不对的,既然当官了,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反正在朝廷里,就是一伙人斗另外一伙人,赢了荣华富贵,输了,就菜市口走一遭呗。”
朱媺娖叹口气道:“应该是真的,我父皇非常害怕外地勤王军队入京城。蓝田县这里却不怕,那么凶恶的一群人被一个小女子领着,居然都这么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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