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大吃一惊。
他从来感觉内阁首辅之位,是一个香饽饽,无数臣子为了这个位置明争暗斗,争锋不下。
大部分老臣都是死在任上。
真正能做到急流勇退的人并不多。
即便是想退下来的,也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而这样的问题,陈循都没有。
在内,朱祁镇没有想要罢相的意思,在外,燕然大捷,瓦刺西迁,都是陈循主持下来的,纵然很多人对陈循对皇帝唯唯诺诺,但是大多也都承认了陈循有资格有能力担任首辅,连三旨相公的说法,也少了。
可以说,而今的陈循正是他一辈子最高光的时间段。
却不想陈循选择在这个时候退下来。
朱祁镇说道:“陈先生,你这个何意?”
陈循说道:“陛下,老臣本不是出类拔萃之才,不过是熬资历,到了而今的位置之上,而今能名满天下,已经够了。老臣也知道,数月之内,内阁就要有一次大变动,王阁老,滕国公都不会在内阁之中。”
“如此臣不如一并退下来,为陛下刷新政治让开道路。”
朱祁镇皱眉说道:“你就这么不看好朕吗?”
陈循说道:“陛下,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成法,臣乃是永乐年间进士,陛下以新法付旧臣,本来就不合适。而且变法一起,事务繁多,实在不是臣所能负担的。”
朱祁镇对陈循所言,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但是他深刻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李贤所说的对。
推行任何政策,都首先要得人。而所谓得人,说起来,也可以是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根本上来说,就是人事斗争。
王安石一上台,就将旧臣全部出外,压制司马光十几年不得出洛阳。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地道,但是却是最合适的。
陈循的举动,在朱祁镇看来,就是大部分朝臣,都没有做好变更法度的心理准备。
陈循说起来是不堪重负,其实不想被后人指为首祸之臣。
如果说李贤当初是一盆冷水,陈循的请辞,就是一盆冰水。
朱祁镇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他也没有留陈循的意思。
首先陈循这个内阁首辅,本来就与之前的内阁首辅不同,之前的内阁首辅都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政治主张。
就是周忱也是有财政主张的。
而陈循就是一维持内阁庶务的人。
他在大明政治环境之中,远远没有到不可获取的地步。
陈循既然这么不看好他,朱祁镇也愿意留他了,君臣之间好聚好散也就罢了。
朱祁镇照例挽留了两句。陈循自然是一一拒绝,朱祁镇说道:“既然先生,心意已定,朕也不强留了,只是近几个月政事繁忙,先生明年开春再走不迟?”
陈循对此也很了解。
一个公司高管离职,都不要办,不要说一个内阁首辅了。换相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陈循立即说道:“老臣明白。”
朱祁镇顺口问道:“先生去后,何人可任首辅?”
这几乎是一个传统了,就是在首辅离职的时候,朱祁镇都会问下一任首辅的人选。
而且大多数时候,朱祁镇都会答应下来。
这也是朱祁镇为了维持内阁正常的连贯性。
陈循说道:“陛下臣以为,李贤可担当此任。”
朱祁镇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李贤之前的举动,就已经说明了两人之间决计是有联系的。陈循举荐李贤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
至于要不要用李贤,朱祁镇自然会有所考量。
陈循忍不住说道:“陛下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临行之前,有一言,请陛下明鉴之。”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陈循说道:“利不百,不变法,此古之明训。朝廷成法自然有其道理,虽然百年以来有些地方需求修订,但是陛下务必慎重。”
朱祁镇说道:“朕明白。”
朱祁镇敷衍之意,几乎不想遮掩了。
陈循见状,如果平日他就将心思憋在心里了。但是此刻他却知道,这是他很难得,甚至是最后劝谏的时候了。
毕竟朱祁镇留他到明天开春,并不以为意味着他的权力能维持到明年开春。
大明乾清宫,之前陈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是之后,却是未必了。再加上朱祁镇对他观感不好,他今后能不能再次进乾清宫都不大好说了。
陈循自然要一抒肺腑。
陈循说道:“陛下,臣自从成为内阁首辅以来,就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首辅,是一个听话的能办事的首辅,臣也是这样做的。凡是陛下之言,无不照办。因为臣知道陛下之心,欲于瓦刺一决胜负,此刻朝廷大事在与漠北,臣为首辅,当供军需,持粮道,安堵天下不使陛下忧心即可。”
“非臣无一语于天下大事,而当时非有为于天下之时。”
朱祁镇听陈循如此说,心中虽然觉得陈循是为看着脸上贴金,但是心中也有触动。
陈循继续说道:“陛下欲变革法度,就是要用事于天下,此刻,陛下所要的不是名将,而是名相。”
“天子任百官以治天下,此治平之理也。纵陛下有千手千眼,也难处置天下万般事情。故而首辅就关键之极。”
“刘定之虽然陛下之亲信,但是真以为他是陛下之亲信,决计不能为首辅大臣,其必先陛下而后国家,而陛下要用的大臣,必先国家而后陛下。”
“并非不忠于陛下,其忠也深也。国家乃列祖列宗之天下,也是陛下子孙之天下。国家安,陛下安,国家危,是陛下危。”
“先陛下而后国家,使陛下不明百官之心,不明百姓之愿。前朝王安石之乱,复现于今日。”
“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听了,虽然觉得有些难听,但的确承认陈循所言,也是有些道理的。
朱祁镇虽然是皇帝,但是一直以来高高在上,他总有有万般想法,但是他并不知道,当今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甚至北京附近的百姓如何生活的,朱祁镇都未必清楚。
是的,他有很多想法都是好的。如果能推行下去,定然能大兴大明,但是隋炀帝当初要做的事情,难道就错了吗?
不论是征高句丽,还是修大运河,都是当时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他却是亡国-之君。
有好的想法,但如果脱离实际乱来,只会让大明陷入深渊之中。
而变法是一个比打瓦刺更难以处理的大事。
打仗,朱祁镇还是能想办法用钱砸赢,但是而今局面并不是砸钱就能解决的了。所以,他必须倚重首辅。
他要的首辅大臣,必须是一个有能力有操守的人。
有能力,是能推行新政,有操守就是遇见不能办的事情,必须有直谏的品格。
而刘定之比之李贤,在这方面要差了不少。
朱祁镇正色说道:“先生,朕明白了。”这一句再也没有半句敷衍之意。
后世有史学家评价大明,说明之无善治,从罢丞相开始。这一句话,或许有一些绝对。
但是其后的逻辑,朱祁镇此刻才开始明白了。
从此之后,朱祁镇选择首辅标准就改变了。杨溥当初的判断也错了,从朱祁镇登基以来,到现在,首辅的权力是越来越小,但是到了现在却是一个转折,首辅的权力开始越来越大,这虽然会考验朱祁镇统治的艺术,但是却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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