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苑
正是暮春时分。虽然北京的老人都是春短。似乎春天根本不配再说四季之中站一个位置,还没有刚刚感受到温暖,一看日历,夏天已经到了门口。
似乎春天只有一个尾巴,他的上半身都是被冬天给吃了。
此刻朱祁镇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
其实朱祁镇从来不是没有白发,只是在大病之前,还费心思遮掩,但是而今却是无法遮掩了,因为大部分头发都已经倒戈了。
虽然不能说白得多,黑得少,但也是分庭抗礼,各擅胜场。
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了。
或许此刻的朱祁镇也如他对头发的态度一般,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衰老。
这一段时间,大明官场到没有什么大事。
朱祁镇没有精力处理太多事务,只能保持对朝廷大事最基本的掌控。让他不得不回到当初太皇太后的政策上。
就是与民休息,务必安静。
毕竟朝廷很多事情,都是有成规旧例,照着办就行了。
这样的事情,其实也让大明很多官员都松了一口气,毕竟朱祁镇一旦推动什么改革,他们身上都会有几倍,几十倍的增加工作量。
而今皇帝什么也不做。他们也乐得放松。
似乎京城少见了有几分太平景象。
这股太平景象不是指百姓,毕竟北京城除却正统初年被瓦刺扣关一次后,已经几十年不闻干戈了。
怎么能不太平?
但是官场却从来没有太平过,每一个官员都觉得,自己在狂风暴雨之中走了一圈。
此刻却是雨后初晴,艳阳千里。
毕竟比起朱祁镇一直折腾这个事情,落实那个事情,所锻炼出来的行政能力,对而今什么也不做的朝廷,是严重的过剩的。
大部分官员恢复了当初的老习惯,就是每天上朝之后,回到衙门办公到中午,下午就不用来了。
因为事情都处理完了。
朱祁镇其实对这一件事情,看不惯的。
但是看不惯又如何?
朱祁镇而今的精力已经不足以让他做更多的事情,他将太孙带在身边,让他为自己读奏疏,但是很多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似乎当初让兴致高涨,看每一封奏疏,都先看破其中数层意思。
第一层是上奏者所奏的事情,是真是假,第二层是上奏者本身再想什么,有什么利益诉求,或者他是谁的?第三层,就是他反应这个事情,是普遍还是特殊。对大明有什么影响。
等等等。
还因为各种原因,所推演出来的不同。
但是而今。
一点都看不进去,甚至恍惚之间,能看出来每一个字都认识,每一个字都不认识的感觉。
只能让人读。
而今却连听都有一些听不下去了。
以朱祁镇的而今的精力,做什么都未必做的好,只能委托给别人做。
看上去,好像朱祁镇一直是让别人做事。
但与之前不一样的。
之前不管首辅是谁,有多大权力,都在朱祁镇掌控之中。
但是而今朱祁镇很清晰的感受到,他已经不可能掌控住内阁了。
而这一点内阁未必知道。
朱祁镇几乎是用昔日积威来运使朝廷。
朱祁镇其实安全感很低。
朱祁镇也细细分析过,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
而今日,太孙磨了好久,才让朱祁镇跟随他出来射箭。
太孙已经二十多岁了,早已成亲了。但是在朱祁镇面前还像是一个孩子,他在朱祁镇面前炫耀,在靶场之上,骑着骏马左右开弓。纷纷中靶,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样子。
朱祁镇看着太孙的样子,忽然有一丝恍惚,似乎看道另外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太子。
在很多年前,朱祁镇也带着太子在这里射过箭。
朱祁镇心中有一片柔软,似乎在轻轻的颤抖。
或许朱祁镇真的老了。
多少年来,杀伐果断,逼死王振,纵然有伤心,却也没有如此过。
朱祁镇忽然想起了太子。
“不知道而今太子过的怎么样?”朱祁镇默默想着。
“皇爷爷,你也来射吧。”太孙已经骑马到了朱祁镇身前。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好。”随即驱马在前,弯弓在手。只是轻轻一拨弓弦,朱祁镇立即感受到不对了。
这弓沉多了。
弓还是以前的弓。
虽然朱祁镇好久没有射箭了,但是弓是有专人负责,每年细细的维修。一直维持在最好的状况。
决计不会有变轻或者变重的情况出现。
朱祁镇感觉重,不是已经弓变重了,而是朱祁镇力气衰减,以前的弓已经有些拉不开了。
只是朱祁镇不想自己孙儿面前示弱,硬是要紧牙关,一箭射了出来,却偏了许多,钉在箭靶的外围,如果细细看的好,力道也有一些不足,只是勉强挂在上面而已。
似乎一阵风就能将这根箭给吹了下来。
“好。”不管朱祁镇射得怎么样,都会有人大声叫好。
只是听在朱祁镇耳朵之中,却觉得分外刺耳。一下子变的意兴阑珊起来,不想再射了。
太孙或许不能感受到朱祁镇的情绪,但是怀恩乃是跟随在朱祁镇身边的老人,立即感受这一点,轻轻捏了一下怀中的捷报,立即上前说道:“陛下,太子有捷报。”
朱祁镇听了,立即翻身下马,说道:“拿来看看。”
什么时候该将好消息送上去,什么时候该将坏消息送上去,这是怀恩揣摩了近乎一辈子的本事。
朱祁镇看了之后,轻轻一笑说道:“好,大明又多一都司。”
别的事情,朱祁镇或许能放手一些,但是对于朝中的军事大权,朱祁镇一直盯着很紧,从来没有半点放松。
对于缅甸之战,一切要旨都处于圣断。
所以在大战还没有结束,朱祁镇就已经将缅甸战后处置给定下来。要在面对设立一个都司,是增设西海都司,西洋都司,还是南疆都司,却是一件小事了。
反正是缅甸的土地决计不会被吐出来的。
只是朱祁镇看到了太子文书之中,请求回京的文字,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随即让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太孙,说道:“你也看看。”
太孙说道:“谢皇爷爷。”随即拿来奏疏读了一遍。
朱祁镇看他将奏疏合起来,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让你爹回京吗?”
太孙稍待稚嫩的脸色上,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成熟之色,说道:“孙儿岂敢在军国大事上妄言?”
朱祁镇说道:“我不算你妄言,你说说吧。”
太孙心中不知道有多少心思转过。
其实朱祁镇也知道,自己这个孙子在他身边。表现一副孺慕之思的孝子模样,似乎心思单纯之极。
但是实际上,在皇家的孩子,尤其是当太子培养的人,只要接受了完整的太子教育,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在其他方面或许有短板,在权谋之上,却是无师自通。
而今太孙就清楚的知道,他处于两难之间。
他很清楚,他的位置不同于其他太孙。
甚至他处于的位置,才是大明储君的位置。远远超过其他所谓的太孙,甚至超出了太子原本允许的范围之内。
无他,就是因为朱祁镇不想太子回京,又不想让太子怀疑,就将该给予太子的权力,都给了太孙。
似乎太孙是太子的儿子,父子就是一体的。
但是权力上,哪里有什么父子之体啊。
太孙在太子哪里虽然很得看重,却并不是得宠爱,要知道太子在南方还有好些庶子的。太子与太孙的感情很是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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