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接到调令从广西进京后,宗泽第一时间来高府见高方平,听高方平要他进河东拉仇恨,老宗脑袋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少顷缓过了一口气,宗泽叹息道:“明府,真的只有砍了河东军系这条路吗?他们也不容易,不算精锐,但鉴于当时陶节夫的不恰当政策,他们在被逼之下,亲在长城顶住了西夏人几波,如此才让永兴军系得以保存元气。”
说到这里,宗泽红着眼睛道:“他们乃为国作战的军人而不是罪人。一定请明府弄清楚此点。”
高方平亲手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水,看着他喝了一口后才道:“你说的我比谁都懂。但这是已经形成的事实。这个事如今谁都不想去提,张叔夜相公是有良心的人,他也抱有和你一样的心思,于是我找他说了后,他没说好,却也没否定,我知道他是不忍心开口。”
顿了顿高方平道:“这不是陶节夫相爷一个人的错。国战发生,西夏四十万大军来势汹汹,亡国阴云笼罩四方。作为马后炮,在我高方平打赢了的现在,他们当然可以很无脑的说陶节夫错了。然而在当时、在他的角度上,宗泽你摸着良心说,大宋枢密使急遣河东军系西进迎敌,难道老陶他真的错了吗?”
宗泽不禁楞了楞。
高方平道:“陶节夫老相爷现在瘫了,所以这些事不能去提及了。这不是维稳和稀泥,而是要保护一心敢为国做事的人,敢做的人他们一定会有错的,要在一定程度上包容他们的错误。当时河东军系的战损,那是枢密院、几个经略使、包括我这个北方都转运使的锅。这是政治问题没法理清,于是你懂的,不为东河系找回公道来,在呼延灼投奔梁山的现在,必须裁撤河东军系。这个事不是请客吃饭,朝廷相公们现在也都不想来拉这个仇恨,于是只有我来说话。然而我需要狠人来执行我的政策,所以就是你。”
大宋的政治正确一向不喜欢夺人饭碗,于是河东军的问题,成为目下任何一个常委都不想过问的事,都在装不知道。他们根本没办法处理。
若要给河东军系公道,种师道、刘延庆、高方平、包括已退的陶节夫,这些家伙一个都跑不掉。然而大宋没谁可以审判这么多人的机构,皇帝都不行。
所以现在老奸巨猾的常委们,一个都不想来怼已退老相爷和高方平这个新贵。
想闹事的那群、譬如郑居中们他们不是常委,只能执行政策而不能去制定政策。
于是这个事默认高方平来处理,既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对,全部都弃权,那么高中书签发的调桂州知州宗泽进京的文书当然也就生效了。
于是,宗泽现在在这里扯犊子。
宗泽是敢说话、又知道高方平尿性的人,想了想忽然抱拳道:“下官无意冒犯,但您这么对待河东军系,似乎不止是您说的那些理由?”
高方平呵呵笑道:“明白人就你一个,你这么聪明我就放心了。”
“有请明府具体指教?”宗泽道。
高方平道:“你知道我即将出辽国吗?”
“当然知道。”宗泽楞了楞。
“那么你知道、此番乃是辽国主动邀请吗?那么辽国为何会主动邀请你想过吗?”高方平忽然问。
宗泽仔细想了一下,一拍大腿道:“必然是西夏仍旧有人不服输,听说战事结束、您离开西夏之后,就发生了西夏新任礼部侍郎李贤耀出使辽国的事?他一定是说了些话,搬弄了些是非,于是让辽国人想多了?“
“对。”高方平眯起眼睛道,“既然是辽国的国事,那么作为外交口径,此番我使辽必然要面对‘军力’这个问题。作为辽国,他不习惯一个这么强的大宋,但现在他又没有能力真的发动国战,于是仍旧会出现外交上的压力:要求大宋削减军力。”
宗泽动容道:“所以您的河东攻略,除了是解决大宋自己内部的问题,也等着辽国提及这个要求的时候,作为交差、做出‘大宋给辽国面子、正式裁军’的一个动作,裁剪无用又占据军费份额的河东军系给他们看?“
“是的这就是我的目的。要把一切能利用的都利用上。大家都知道河东系是废物,但只要有这个动作,萧的里底也就有了面子,他就可以对辽皇和辽国鹰派交差。而借助了辽国要求裁军的压力,那么动了河东系后,我大宋内部、这条利益链上的军费鲨鱼的反弹,也要比平时小的多。因为事实就是:现在大家都还惧怕辽国,包括我高方平在内。”
高方平道。
宗泽楞了许久,这虽然是好计谋,但仍旧觉得实在太猥琐了,太没有节操了。
“宗泽啊,我有我的压力。真正的原则在于,大宋会同情河东系,会记住他们受过的伤,但我高方平无权用国家的利益去做这个人情。这是政治基调,也是政治的猥琐所在。”高方平苦口婆心的道。
然而宗泽又不那么好忽悠,还在迟疑着要不要接手河东那个烂摊子?去了是肯定有大幅利益冲突,那就要杀人。宗泽从来不害怕杀人,只是有点不忍心那样对待他们。
宗泽得罪人又不是一次两次,所以他当然是敢撂挑子的,情况不对他就请病假撂挑子了,除了能让高方平干瞪眼外,也拿他没有办法。
所以现在,高方平还真是求着他上任,因为这事在风格上,只有宗泽和裴炎成能胜任,但裴炎成在军中的威望是忽略不计的,政治根基也比老宗弱太多,所以他能对付得了北1京的黑帮,但是对付河东的兵痞坐塘鱼,那真得非宗泽莫属。
这些酷吏们平时如同过街老鼠似的,但他们作死了也不会死,凭的就是他们不可随意替代,有他们的核心竞争力。并不是王祖道藤元芳那种可有可无的人。
王祖道藤元芳郑居中那些家伙失势一次就废了,在大宋或许不至于死,但就再也起不来了。然而宗泽裴炎成这些家伙会始终如同打不死的小强,可恶的时候被人塞在某个角落戎边,有事的时候就又启用了。
“你不会是想撂挑子说身体不好吧?”高方平惊恐的看着他道,“你三十多些就撂挑子的话,置于任上病倒的陶节夫相公这类人于何地?”
宗泽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旧不答应,抱拳道:“明府需要再说一个理由让我心动,否则你就是再把我弄会龙游做万年知县、我也不想去河东迫害那群人。”
高方平叹息一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人盯着郑居中这群人呢,他们这群人,早就和河东系的一些军官有书信来往,现在形势非常暧昧。特别现在鬼使神差,郑居中现在成为了枢密都承旨。于是就算不谈他是我政敌,他也等于成为了那群军费鲨鱼的联络人。大家都懂,为了利益什么幺蛾子都会有,所谓会闹的孩子有奶吃,大宋以往的维稳尿性而言,什么地区一乱,就扩大那区的军伍编制,把全部闹事的人招为军伍、吃皇粮,于是天下就太平。军伍编制扩大了,他们所经手的经费当然也就扩大了。于是能贪污的份额也就多了。”
到此高方平淡淡的道:“所以宗泽你告诉我,你觉得郑居中现在和那些人沟通,他是在干什么呢?在安抚军队,在稽查军队的清正廉洁吗?”
宗泽不禁色变。仔细一想,大魔王这点真不是被迫害妄想,大宋真这尿性,大宋的军务政策就这德行。
高方平再爆猛料道:“现在是我要裁撤河东军系,这是少数几人间的秘密,连裴炎成都不知道。只有你、我、陶节夫、张叔夜知道。中枢几位相公,也只知道我要着手解决河东问题,他们却不知道我想砍了军队。宗泽,你觉得在郑居中他们想利用有情绪的河东军闹事、以便扩大编制拿到更多军费的现在,一但被他们知道要砍掉河东军、且在呼延家嫡孙跑路梁山的现在,你告诉我会出什么事?”
宗泽终于猛的起身,铁青着脸道:“行,下官会尽快准备,交接广西业务,然后进河东把这些我大宋的隐患,扼杀在摇篮之中,老子要是让他们哪怕一颗豆芽冒头发芽,都算我输,到时提头来见。”
高方平道:“言重啦,别提着头来来去去的,你这种酷吏死光了,唯独剩下我,我怎么和他们斗法。河东是跳板,最终我需要你跟我进成都修铁路。”
宗泽一阵郁闷,他也很装逼的道:“这大江南北、来来去去的,我真有点走不动了,要不就让我待龙游县一万年,要不就到处乱走,五年不到时间,我经历了工部、京兆府,广西。我大宋除了晚年的范仲淹,有这么做官的吗?”
“有的。我高方平难道被你吃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不会让我好过,你以为我会让你们好过?”高方平道。
“我是真累了,河东事了后,让我返回南方老家可好。我想读读书,教教子。”宗泽道。
高方平干笑两声忽悠道:“这些……到时候又说,现在你做好准备、进河东。”
宗泽叹息一声,转而道:“那请相爷指点,河东的工作展开方式?”
高方平这么阴险的人当然是有考虑的,交代道:“原则在于不动声色,但要提前摸底。弄清河东军系内部所有脉络,所有复杂关系,不要留任何的死角。河东主要军官的情况,必须全盘掌握。军系中的派系情况,要做到心中有数。这些对于你不难,你的老班底刘光世目下驻防西夏,但我可以派韩世忠辅助你。”
宗泽微了微点头。
高方平又道:“有道是斗争、自来是阶级间的事。河东军并不是我大宋精锐,所以我不信现在活着的那些人是省油的灯。以前他们一定是存在大量空饷,有编制而没人,这就是大宋非战区军队的常态。然而有天国战发生了,要想不被砍头,在陶节夫相爷调遣河东军西进作战的命令下,他们必须凑够固有名册人数去参战,否则到长城后,刘延庆首先就把他们给军法处置了。”
宗泽捻着胡须,又频频点头。
到此高方平敲桌子道:“于是呢,那些临时凑出来的人都是谁?这不是秘密。肯定是被抓壮丁的河东老百姓。于是现在你知道了、为何河东军伤亡如此惨重?因为他们中许多人不是真正该拿刀的战士。宗泽,你觉得真正死在长城上的那些人,是那些无法反抗的老百姓多呢,还是河东固有的兵油子多?”
宗泽这才明白了关键,色变道:“当然是抓来的新兵多,他们都是被固有兵痞逼迫上前的。”
高方平道:“此点就是河东军系中的‘阶级矛盾’。你不要以为你是神,可以怼死任何人。关键时候,一定要借助群众力量,要告诉他们真相,统一他们阵线,带着那些冤死在长城上的军属家人,去怼死那些平时不练兵、不出操、只贪污吃空饷的蛀虫。这就叫:军队中的全民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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