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讳的到来,可谓是助涨了楚水君的底气,因为他所提出的‘练兵’策略,其中有一个薄弱环节,需要得到齐国的支持。
即粮草与军备。
倘若能得到齐国的支持,那么,楚国最薄弱的一环就能补上了。
于是在接见齐国右相田讳的当日,随同楚王熊拓一同接见这位齐相的楚水君,将他的‘练兵’策略告诉了田讳,只听得田讳目瞪口呆。
以「百万」人为单位,派遣士卒前往宋郡与魏国交战,就为了最后收获以「十万」为单位的可用精锐,楚水君的建议,让田讳见识到了何谓真正的狠辣。
『这厮完全就是将他楚国的平民视为牺牲啊……』
田讳心下暗暗震惊。
“楚王亦支持这个……这个练兵之策么?”田讳吃惊地询问楚王熊拓,同时又看了看另外一位陪同楚王熊拓接见他的人,即楚国的丞相、溧阳君熊盛。
在听闻田讳的询问后,楚王熊拓沉默了许久,这才默然地点了点头。
在旁,丞相溧阳君熊盛长长叹了口气,却没有对此发表什么言论。
平心而论,溧阳君熊盛是反对楚水君提出的这个练兵方法的,认为此举太过于狠辣,但尴尬的是,他却想不出别的办法。
毕竟他也明白,魏国至今没有任何与楚国言和的意思,明摆着就是想在恢复元气后报复楚国,换而言之,他楚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
为了大局,为了这个国家能在魏国下次的报复打击中幸存下来,溧阳君熊盛唯有违心地默许楚水君的建议。
瞧见楚王熊拓与楚相溧阳君熊盛的反应,田讳立刻在心中权衡利弊。
说实话,田讳此前完全没有想过楚国竟然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虽然楚国之所以决定这样做,只是为了其本国的利益,而并非是为了他齐国。
但总得来说,田讳认为楚国的这个举措,对他齐国是有利的。
想到这里,他立刻说道:“不知我大齐能为两国联盟做些什么?”
见田讳如此配合,楚水君心中亦是欢喜,闻言便说道:“粮草、军备。……希望贵国能为我国的士卒提供充足的粮草与军备。”
“这……”
田讳脸上露出了几许迟疑之色。
见此,楚王熊拓心下很不高兴,面色不渝地说道:“田讳大人,难道贵国是想让我楚国单独面对魏国么?”
见楚王熊拓有些怒意,田讳连忙解释道:“楚王息怒,请听在下解释。……贵国愿意一力承担来自魏国的威胁,我大齐自当鼎力支持,只是楚王陛下,我大齐目前的国力,已负担不起如此巨大的消耗啊……”
这倒并非是田讳的推脱,齐国确实很殷富不假,但这也得分时期,比如在齐王吕僖的时代,齐国绝对是整个中原最殷富的国家,可问题是,齐王吕僖都过世将近三十年了,老祖宗积累下的那些财富,齐国这些年来都赔地差不多了。
像「诸公子夺位内战」、「齐楚战争」时征召技击之士、「七国伐魏」时供养百余万联军等等,这几场耗资巨大的战争,让齐国几乎耗空了前几代君主积累下的财富与粮食。
这也难怪,虽说齐国曾经是中原的经济重心,但终归不是盛产粮草的地方——就齐国这么大块地方,一年到头能产多少粮食?
至少产粮远远不及魏国,尤其是控制了韩、卫、鲁三国后的庞大魏国。
如今齐国唯一能在产量上超过魏国的,恐怕也就只有「盐」这一块了。
在听罢田讳的解释后,楚王熊拓面色稍霁,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田讳。
曾几何时,包括他在内,曾有为数不少的楚人将齐国视为不可战胜的国家,因为齐国太富有了,富有到用金钱就能砸得他楚国求和,可现如今他才知道,原来齐国的富有,那也是有极限的——并且偏偏在他们楚国非常需要齐国支持的情况下,突兀地暴露了出来。
可能是担心楚国因为粮草与军备的关系而放弃了单独抗衡魏国的打算,齐国右相田讳又立刻说道:“粮草方面,我大齐可以在满足己国所需的情况下,将其余所有粮食供应于贵国的军卒,军备方面亦是如此。……但楚王若是要求我大齐负担全部,我大齐万万办不到。非是不肯,实在是无能为力。”
听了这话,楚王熊拓的面色好看了不少。
虽然不曾完全达成目的,但好歹齐国还是愿意向他楚国提供一部分粮草与军备的。
想到这里,楚王熊拓要求田讳立刻返回齐国,向齐王吕白禀报此事,然后楚齐两国再做商议。
待等齐国右相田讳离开之后,楚王熊拓与丞相溧阳君熊盛以及楚水君二人商议。
齐王吕白的态度其实无需去猜,只要他不愿向魏国臣服,像鲁王公输兴那般失去君主的地位,那么,齐国就只能鼎力支持他楚国抗拒魏国。
但问题的是,来自齐国的支援比预测的少上许多,这让楚王熊拓感到有些棘手。
这时,沉默许久的楚相溧阳君熊盛说道:“大王,关于粮食之事,臣有两条计策。”
“计从何来?”熊拓连忙问道。
“其一,既效仿魏韩两国的「军屯田」,据臣所知,韩国最早就在边境利用士卒屯田,积累粮草,后来魏国也效仿,臣以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亦可以避免大规模征兵后,国内产粮减少一事。”
“军屯田么?”楚王熊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么其二呢?”
“巴蜀!”溧阳君熊盛沉声说道。
听闻此言,楚王熊拓精神一振。
在场诸人,相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巴蜀,因为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与巴人取得了联系,双方展开了「楚西-巴蜀」的交易,哪怕是近几年,平舆君熊琥仍然与巴蜀有所交易。
当然,此番溧阳君熊盛提起巴蜀,相信并非不是与巴蜀展开交易这么简单。
果然,在稍稍一顿后,溧阳君熊盛沉声说道:“臣不支持楚水君的练兵之策,但考虑到这或许是我大楚唯一能扭转局面、击败魏国的策略,臣建议大王派兵先取巴蜀……巴蜀土地肥沃,臣尝听闻,春季巴蜀子民在地上丢下一袋种子,秋后就能长出漫山遍野的粮食,诚乃上天所赐之地。倘若我大楚能夺得巴蜀之地,便有充足的粮草与魏国久战。”
“夺取巴蜀么……”
楚王熊拓沉思了片刻,皱着眉头说道:“然巴蜀境内,虽有诸小国林立,但若是遭到外人侵犯,巴蜀诸国却颇为团结,若要强攻巴蜀,恐怕不易……”说到这里,他好似是想到了眼下的状况,点点头又说道:“不过,确实如你所言,若想抵御魏国,我大楚唯有夺下巴蜀。”
说着,他对溧阳君熊盛吩咐道:“熊盛,你立刻派人通知熊琥,令他率军攻占巴蜀。”
他口中的熊琥,指的即平舆君熊琥。
“是!”
溧阳君熊盛拱了拱手,旋即,他在看了一眼在旁跪坐的楚水君后,又说道:“大王,臣以为,强攻巴蜀或不可取,最好用计离间,逐一击破。……楚水君精通此道,不如派楚水君辅佐熊琥大人。”
“这个嘛……”
楚王熊拓略微一思忖,转头看向楚水君,不冷不淡地说道:“楚水君,你意下如何?”
看着楚王熊拓那冷淡的目光,楚水君就意识到自己此番非去巴蜀不可了,连忙说道:“臣诚恳辅佐平舆君攻克巴蜀,以将功赎罪。”
听闻此言,楚王熊拓绷紧的脸庞稍稍放松了些。
而在旁,溧阳君熊盛心下亦松了口气。
虽然没能劝服楚王熊拓杀死楚水君以绝后患,但能将楚水君打发到巴蜀,倒也不失是一桩好事——至少在巴蜀之地,楚水君那耍弄阴谋诡计的本领好歹是有了发挥的余地。
当然,似这种阴狠小人,溧阳君熊盛最终还是要想办法将其铲除的。
他已经想好,回头写一封密信派人送给平舆君熊琥,命后者在夺取巴蜀之后,寻个机会将楚水君给杀了,以绝后患。
十一月前后,楚王熊拓将寿陵君景云、邸阳君熊沥、新阳君项培三人召到了寿郢。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三天柱之一「项末」在讨伐魏国的战争中亡故,楚王熊拓从项氏子弟中挑选了一人继承三天柱的名号,即新阳君项培。
对此,就连新阳君项培本人亦有些惶恐,虽说他也是项氏的佼佼者,但终归统兵不如项末、论勇武不如项娈,因此并未奢望作为「项氏一族」的代表人物,成为楚国三天柱之一。
可没想到,上苍给项氏一族开了一个玩笑,他项氏一族的领军人物项末、项娈堂兄弟二人,居然皆在攻伐魏国时丧生,以至于他新阳君项培,竟真得得到了三天柱的殊荣。
说实话,新阳君项培对此并不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项氏一族正在迅速凋零,这可不是一个好预兆。
在当日的接见中,楚王熊拓将楚水君的计策告知了寿陵君景云、邸阳君熊沥、新阳君项培三人,并询问他们三人的见解。
此时的寿陵君景云,在其父景舍的副将羊祐的教导下,已逐渐有了几分统帅应有的姿态,再不是曾经那个受到父亲庇护的「景云公子」,他在得知楚水君的建议后,坚决反对。
他对楚王熊拓说道:“大王,虽此番联军战败,但因为项末将军的牺牲,我国此番尚有至少三十几万正军得以返回国内……”
“三十几万军队,可挡不住魏国。”楚王熊拓打断了寿陵君景云的话。
寿陵君景云闻言面色一滞。
他坚持认为,楚水君那种卑鄙小人的建议,必定会使他楚国步入深渊。
但遗憾的是,就跟楚国的丞相溧阳君熊盛一样,他对于「如何招架魏国的报复」一事,同样没有什么有效的策略。
新晋的三天柱、新阳君项培亦是如此。
最终,寿陵君景云、邸阳君熊沥、新阳君项培三人还是同意了此事。
不过,新阳君项培与寿陵君景云二人却提出了一个条件,即这次所谓的「宋郡练兵」,务必交给他们来指挥,而非是楚水君或类似楚水君的那种对兵事一知半解的门外汉。
值得一提的是,在商谈这件事的期间,新阳君项培曾询问楚王熊拓为何不治罪楚水君。
因为在新阳君项培看来,楚水君简直就是‘罪不可恕’,毕竟正是因为此人,才害得诸国联军惨败于魏国,害得项末、项娈两位他项氏子弟中的佼佼者战死沙场。
对于此事,寿陵君景云亦出言附和,他认为,楚水君应当会此番战败背负责任,就像他父亲前寿陵君景舍当时那般。
不得不说,寿陵君景云很看不起楚水君那种见局势不妙、竟抛下麾下兵将独自逃生的无耻行径。
为了安抚这两位统帅,楚王熊拓只好解释道,他已打发楚水君前往楚西,辅佐平舆君熊琥攻打巴蜀,作为将功赎罪。
听闻此言,新阳君项培心中的怨气这才稍稍消退。
魏昭武三年秋冬,中原诸国逐渐回归和平,虽然这份和平只是暂时的。
十一月前后,魏将司马尚,带着家眷从魏国的王都雒阳抵达宋郡「昌邑」。
远远看着这座城池,司马尚心中颇为感慨,感慨于魏王赵润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相传并非是一句空话,这不,在任命他担任「宋郡守」、驻守昌邑之后,竟允许他将家眷带到昌邑,根本没有利用家眷威胁他的意思。
不过想想也是,似魏王赵润这等雄主,岂屑于用这种伎俩?
“兄长怎么了?”
在旁,司马尚的堂弟司马弢见兄长摇头失笑,不解地问道。
司马弢并非随同兄长司马尚前来昌邑任职,毕竟他如今可是燕王赵疆的爱将,他只是陪同兄长一同前来昌邑,好趁这段时间使兄弟俩再聚聚罢了。
司马尚没有细说心中的感慨,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有点感慨罢了。……先进城吧。”
司马弢点了点头。
此时的昌邑,驻守的兵马绝大多数是卫国军队,确切地说,是鄄城侯卫郧麾下的兵卒。
在卫邵、卫郧、卫振三人当中,如今卫郧反而是最受魏王赵润的器重,原因很简单,因为卫郧乃是鄄城卫氏的世子,魏国曾经的驻军六营之一、南燕军大将军卫穆,就是鄄城侯卫郧的二叔。
而赵润当年,曾与卫穆一同抵挡韩国的军队,虽然相处的日子不多,但由于赵润身上也有一半卫人的血,是故南燕军大将军卫穆与赵润颇为亲近。
顾念这份情谊,魏王赵润重用了鄄城侯卫郧,让后者取代了仍有些偏向卫王费的卫邵,成为卫国军队的主帅,这让鄄城侯卫郧受宠若惊,曾经对魏国的几丝不满,当即烟消云散。
在出示了天策府的令牌后,司马尚、司马弢兄弟二人顺利来到了城内的城守府,从守城的卫国军队手中交割了兵权,暂时掌握了这支卫国军队。
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这支卫国军队日后将会被调回卫国,并非是作为司马尚的直属军队,而司马尚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期间组建他直属的军队,为日后攻略齐楚两国做准备。
同理,还有被魏王赵润任命为「任城守」的将领,前韩国上谷守许历。
“听说,陛下有意将商水游马一分为三,其中两部分交予兄长与许历将军?”
在司马尚的家眷忙着打扫城守府准备入住的时候,司马弢好奇地问道。
司马尚闻言微微一笑,问道:“你哪听来的?燕王告诉你的?”
“哈哈。”司马弢笑着说道:“兄长不知,燕王对此相当眼红啊。”
司马尚笑而不语。
平心而论,如今的魏国已有不少骑军,比如魏将博西勒的羯角骑兵、燕王赵疆的南燕骑兵、河西守司马安的河西骑兵等等,但论最有名气的,依然还是商水军一系的「商水游马」。
而现如今,魏王赵润准备将商水游马军的「游马重骑」,连带着韩国在上次魏韩战争中所剩无几的「代郡重骑」,在一分为三之后,以军中老卒为骨干,重新整编扩军,分别交给马游、司马尚、许历三人。
毕竟齐鲁两国多平原丘陵之地,是颇为适合骑兵的战场。
“对了。”
好似想到了什么,司马弢从怀中摸出一本书籍,一脸坏笑地丢给了兄长。
“《轶谈》?”
司马尚不解地看了一眼弟弟。
“朝廷礼部紧急命人刊印的。”司马弢坏笑着说道:“愚弟万万也没有想到,兄长竟然是陛下早些年派往韩国的奸细!”
“啊?”司马尚一脸莫名其妙。
“翻翻你手中这本轶谈就知道了。”司马弢忍着笑说道。
司马尚满心疑惑地翻开了手中这本轶谈,在翻到记载自己轶事的那一篇后,顿时目瞪口呆。
原来,曾经在这本书籍中被魏国抹黑的他,今日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高瞻远瞩的魏王’早些年安插在韩国的奸细。
“这简直……”
司马尚哭笑不得,他感觉这本《轶谈》写的实在是太扯了。
“兄长你就知足吧。”司马弢忍着笑说道:“燕绉大人被写得最离奇,说什么在北海与魏军作战时碰到了仙岛上的仙人,被仙人点化,顺从天意归顺了大魏。靳黈大人呢,可能是那帮人实在是编不出来了,居然干脆说当年是印错了,错将‘暴鸢’写成了‘靳黈’……不过我私底下觉得,这多半对暴鸢将军不愿投魏的报复。”
听闻此言,司马尚表情表情的翻看着手中的这本《轶谈》,心中暗暗嘀咕:也不知暴鸢将军在看到这本书后,将会是什么表情。
而与此同时,在韩国蓟城一带,在韩王然的陵墓内,宁愿给韩然守墓亦死活不肯投效魏国的韩将暴鸢,此刻手中正捧着这本《轶谈》,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原因很简单,在这本魏国紧急刊印的《轶谈》中,那些小说家们将当初靳黈、冯颋、公仲朋、田苓等人的所作所为,全部记在了他头上。
要命的是,还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仿佛活脱脱要将他塑造成被诸魏将赶来赶去的蠢材。
“噗通。”
暴鸢竟被气得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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