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矩举着酒碗,他发现这个碗不太一样,入手较轻,而且白森森的,镶嵌着金银珠宝,摸着很诡异。
坐在一边的突厥大贵族不无炫耀的笑着解释说,这个酒碗是西域一个国王的头骨制成,他阻挡了木杆西征的路途,木杆可汗彻底打败他之后,将整个国家都屠空了,并且砍下了国王的脑袋,制成了酒器。
裴世矩听完心里便是一阵恶寒,看着奶白的酒浆都仿佛变成了鲜红的血色。木杆的眼睛扫过来,笑吟吟的,举起碗朝他敬酒,裴世矩嘴角牵出一抹笑容,端起来,豪爽的饮尽,勉力压下了胃中的翻江倒海。
“这一杯,祝愿大齐与突厥永为兄弟之邦!”裴世矩再斟满一碗,闭着眼饮尽。
“这一碗,祝愿大齐与突厥边市顺利开放”哐地一碗砸在桌上。
“这一碗,祝愿大汗的功业万代千秋!”哐,又是一碗。
别说是跟着一起来的随从属官了,就连突厥人都被这海量给镇了一下,心里暗暗纳罕到这中原人是一条好汉,一时间喝彩声四起,就连木杆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好感。
“贵国皇帝是人杰,我是很希望可以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贵国皇帝的,只是我膝下已经没有了孩子,殊为可惜……”木杆不无叹息,接着说道:“好在,我的弟弟,突厥的继承人……他的膝下还有几个好孩子,个个都是草原上的明珠,就从她们中间,挑选一个成为贵国皇帝的皇妃吧!”
他拍拍手,帘子被揭开,几个身穿突厥盛装的少女走了进来。
裴世矩下意识望过去,只见到几双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蓝的眸子,只是一眼,裴世矩就赶紧将头颅低了下来,这里面可是有未来的皇妃,下臣盯着看,那是僭越。
这些突厥女孩个个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穿着各色的衣服,和传统突厥人一样,在衣服的边缘上镶嵌着褐色的皮革,乌发如云,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个个修长高挑。
庵逻见到妹妹们,骄傲的挑了挑眉,姊妹众多也是一种政治资本,无论是让她们结盟,还是下嫁给下属,都是可以为自己提供助力的。而反观大逻便有什么?他只有一个姐姐,还是那个傀儡皇帝的皇后,什么也帮不了他。庵逻自认对上大逻便是稍胜一筹的。
几个大齐的官员的神色忽然间恍惚了一下,裴世矩怒视过去,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羞愧的低下头去。他们虽然身居高位,也见过不少丽色,但是这样的美人却是罕见,简直就像鲜花一般,整个帐篷都仿佛因为少女的到来而亮堂了起来,如同阳光又划破了夜空。大帐一时寂静,中央的火堆啪嗒一声闪出一点火星子,温暖的火光映照在少女们细白如瓷的皮肤上,让人想起了供奉在玉佛堂内的菩萨像。
见到那些南人连看也不敢看,帐篷里响起一片笑声,少女们也笑,声音银铃一般,中间靠后的那个女孩子红唇轻启,说道:“阿爸,你看看这些南人,连见人也不敢。”她用的是突厥语,裴世矩是个天才,这些日子已经将突厥的语言学了个七七八八,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笑,突厥女子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大胆泼辣。
佗钵只笑了一下,便咳嗽了一声,估计也是有意照顾到客人们的面子,故意板起一张脸道:“娜木钟,不准调皮,开玩笑也要分清楚场合……”看着那女孩子不高兴的撅起了小嘴巴,佗钵只得放缓了语气,“你们不要胡闹吓着了客人,我们今天在讨论的可是你们的终身大事……”看得出,佗钵很喜欢这个小女儿,语气里都是作为父亲的宠溺。娜木钟“哦”了一声,果真乖乖站着,不动了。
接着佗钵向裴世矩赔礼,话里的意思就是自己教女无方,太过骄纵了云云,而裴世矩倒很是谦让了一番,夸赞佗钵好福气,果真是一派亲善友好。娜木钟转了转眼珠,斜乜着那一本正经的两人,轻轻的在心里哼了一声,“假惺惺……”
木杆可汗大笑:“哈哈,两家都要结为亲家了,就不要那么客套了!贵使,你看贵国的皇帝会喜欢哪一个……”他指了指下方的侄女儿们。裴世矩当然不会蠢到真的去选,诚惶诚恐的摆手道:“这是两国国君才能决定的事情,我一个臣子,不敢做这样的决断,还是大汗来选比较好……”
木杆点点头,倒也不再勉强,眼睛在女孩儿们身上扫视了一圈,良久之后,落在了娜木钟身上。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这是娜木钟……哈,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佗钵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浆溅了出来,狐疑的看向哥哥。
娜木钟心中一跳,而后盈盈行了一礼,“大汗……”
木杆听了,仿佛很不高兴,故意板着脸:“欸,叫什么大汗,我是你伯伯……”
他比了一个高度,“在你还在这么小的时候,天天跑来馋伯伯的奶酪吃,你忘了?”
娜木钟展颜一笑,脆生生道:“伯伯好……”
木杆这才高兴起来,感慨道:“你阿爸那么多孩子,我最疼爱的就是你了。记得你从前很调皮,不仅动手打了大逻便,还一不小心放火烧了你阿爸的马厩……简直就是个小老虎,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佗钵忍了好久,到底忍住了没站起来。娜木钟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今天他故意将她安排道后边,就是怕她会被木杆选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好了,娜木钟铁定是被哥哥选中了。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心酸,哀哀叹息,“娜木钟呀……阿爸护不住你了……”
他面前浮现了那齐国皇帝的脸,原本看着还算顺眼,现在想起来,却忽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果然,木杆接着问道:“娜木钟,阿史那家族的明珠……伯伯问你,你可愿远嫁到齐国,成为齐国皇帝的皇妃?”
虽然像是问话,却用着肯定绝对的语气。
所有人都明白大汗的主意已定,无可挽回。
娜木钟脸色苍白了一瞬,咬了咬薄薄的红唇,道:“我……愿意,不过,伯伯,为什么是我?”
木杆脸色好看了许多,道:“因为你最聪明……你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从小身边的大人都围着你转……,齐国的皇帝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光凭美貌不能打动他。而美貌和聪慧,你都不缺……你作为阿史那家族的女儿,要将阿史那家的荣耀传递到大齐去,为你的夫君生儿育女,拴住他的心,让大齐与突厥的友谊……世世代代传递下去,明白了吗?”
他慈爱的微笑着,却毫不留情的将这个侄女儿推了出去。
他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也什么都不想听,你只要表达对他安排的遵从和敬服就可以……
如同拜倒在他的所有臣子一样,娜木钟低低的朝这位突厥最伟大的可汗垂下了头颅。
…………
这并不是娜木钟独有的遭遇,在大齐版图的更南方,一艘船缓缓的进入了大齐的国境线。
长江水轻轻的拍打着河岸,在内侍和婢女的服侍下,一个红衣盛装的女孩儿踏了出来。她的身姿纤瘦,稍显稚嫩的清丽面容上敷着厚厚的粉,眉心上一点梅花印记,淡淡的,竟流露出一丝娇软妩媚……
不远处伫立的大片甲士整整齐齐,无声而肃杀。裴度之先行下了船,很快,一个穿着正三品玄色朝服的中年男人带着人上前来,朝船头躬身作揖,“银青光禄大夫、扬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卢潜,参见乐昌公主殿下!”
乐昌公主呆呆的望着下边,有些恍惚,被婢女悄悄扯了一下衣角,这才反应过来,轻轻抬手:
“卢刺史不必多礼……”
卢潜挺直腰板,朗声道:“臣奉圣谕,派遣三百甲士,一路护送殿下前往晋阳,殿下……请!”
一队彪悍的骑兵上前护卫在侧,一架马车缓缓驶来,南朝随行的礼官匆忙上前,将帘子拉开。乐昌公主迈步,第一次踩在北朝的国土上,脑海中一片空白,身后是滚滚东流水,眼泪就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她就这样嫁过来了?
离开了建康,远嫁到异国他乡。
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回来……又是何时?
在帘布遮掉照在脸上的最后一片天光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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