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高纬这边也算不得轻松。出了晋阳,沿路便有许多部落酋领带着贡物和美女前来觐见皇帝,高纬此来为收服北疆人心,那么这些人自然就不好不见。鲜卑语言是北齐的上层语言,高纬自小便熟习,与这些酋长门交谈毫无隔膜。往往就是在高纬收下了贡品之后,大笔一挥赐下更多的赏赐给他们,然后他们激动地大礼参拜,宣誓部族世世代代为皇帝效忠罢了……
十几天下来也花了不少钱,皇帝的带来的私库倒空了小半。
讲真的,玩这些虚的很没意思。北魏朝廷对这些酋领也不薄,到了节骨眼上,不还是该反的都跟着反了?
承诺和盟约这种东西,一向都是废纸,高纬想要的是实际的东西。有索求就得先有付出,想要一本万利得先见着本才行。是以,高纬对这些酋长门非常热情和客气,几天下来施恩不断,连蒙带哄,总算是唬得酋长们将部中青壮调出一批来“暂时”进入了边州的战斗序列之中。
当然,这个“暂时”具体啥时候结束,要参照皇帝的意见。他们还得感恩戴德。
至于军饷……朕不辞辛劳,不惜御驾亲征也保护你们的私人财产神圣不受侵犯,你居然还要让朕掏钱?你良心被狗给吃了!之前不还说感念朕的恩德,愿意效犬马之劳的吗?
再说了,你们部落的子弟被征兵,保护的是自家的部落,又不是朕!
啥道理高纬都占了,诸酋也只得顺从,突厥倾巢而出,可着实吓坏了他们。若是大齐不罩着他们,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被突厥吞掉的命运,届时别说子女了,什么都会不复存在!这笔帐他们还是会算的。
即便他们不愿意,也没办法。强龙暴打地头蛇,皇帝的御驾和他的十万虎狼就在眼前,他说啥你敢不听?
另一方面,朝廷的舆论攻势实在太凶猛了,在诸镇边州,所有部众和镇民都知道皇帝爱惜子民,放着晋阳宏伟的皇宫不住来到边疆吃沙子。
单纯的百姓门早已欢呼雀跃,许多丁壮自带干粮、兵械和马匹投奔军伍,怀朔诸镇尤甚,身为高皇帝的老乡,他们的责任感也比其他地方的人强上一头,十个精壮汉子里到有三五个舍家入伍,一听“可汗大点兵”,人人便道建功立业的时候来了,云集响应皇帝的诏令。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谁敢违抗皇帝的意志。一来,他们在朝中的应援根本起不了作用,徒遭牵连而已;二来,连自家的子弟们都被忽悠得热血沸腾,这个时候跟他们说我们敷衍一下皇帝得了,不要当真,一旦传扬开,那正好是授人以柄。
他们早就打听明白了,今上可不是个善茬!在短短半月的时间内,各州的军士便膨胀了近一成,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数字!过快的兵员增长让慕容俨猝不及防,要求各大员严加管束。
高纬对结果还是比较满意。边州的鲜卑男儿们还留存着骨子里的血性,弓马娴熟,只要披上甲训练一段时日就是优秀的作战力量。
夕阳西斜,皇帝从满桌奏疏之中抬起头来,从窗户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对面那座塔檐脊上的鸱吻,夕阳给它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纱,如梦似幻,但绝不长久。高纬怔怔地看着那边,待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际,鸱吻变成了它本来的青黑之色,方才偏过头。
“……小路子”
总管太监路冉匆匆忙忙从殿内阴暗的角落中窜出来,谦卑地站在一旁:“奴婢在。”
“……朕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皇帝抬起的笔还未放下,路冉看着黑漆漆的天色,皱着一张白脸道:“陛下,已经入夜了,您该歇息用晚膳了。”
高纬沉默不语,他已经坐在那张龙榻上批阅奏章很久很久,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已经迟钝了。袅袅不绝的清香从黄铜瑞兽的口中吐出,高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路冉感觉得到这位天子的全身心的疲惫。
他凝视着那烟气很久,食指轻轻扣动,似乎再权衡些什么。
路公公跟在皇帝身边久了,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皇帝才能听得进去,便咧开嘴禀道:
“陛下,半个时辰前胡昭仪曾来过,送来了上好的炖品,只因为陛下嘱咐不准人打搅,这才没有进来……奴婢尝过,并无冰冷死物,只加了薄荷紫苏,十分清爽,这等天气,最适宜饮用。”
沁凉的黄铜柱上粘着小水珠,一滴滴往下淌。今年的夏秋之交要格外热些,徐州、泰山又报了旱,已经令祖珽全权处置,也不知道那边去情况现在如何了……高纬的思绪还没有从政务之中拔出来,很久才反应过来,想起那生得极媚、极乖巧的胡昭仪,恍然道:“既如此,便呈上来。”
许是胡昭仪送来的炖品确实开胃可心,陛下用膳比平日多上一些。
这就好,路冉心中有些欣慰,心里暗暗思量到这胡昭仪看着娇弱,可真是聪明伶俐的人,生得貌美妩媚就不说了,性格也温柔,估摸着是陛下会喜欢的类型。
陛下整天忙于国事,时常有头疼的症状,也就愈发不喜欢喧闹。那突厥嫁来的皇妃便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两国开战之事没少和陛下闹脾气,近来又不知道听何人说的,说是她叔叔为杨都督所俘,即将被陛下发落斩首处死,便不依不挠的寻陛下闹腾。
陛下耐心地将人给哄回去,转身就下令将她随行的满宫奴婢全给杖杀了。二三十号人,一字排开,碗口粗的长棍高起高落,打的是皮开肉绽、骨断筋折,不到盏茶的功夫,几十条人命就没了。
陛下倒是没怎么发落她,听说后来她病了,还特意去看过……不过,这样脾性的女子,若是陛下喜欢就罢了,若不得圣心,在宫中怎能长久?
相比之下,南朝来的那位多看得开呀,先前得罪过陛下,陛下都不曾与她追究。他正扼腕叹息之时,冷不丁听见皇帝叫他:“你在那儿想些什么?”
路冉一惊,腆颜笑道:“奴婢是觉得这汤实在爽口,奴婢饮过一口,还意犹未尽……”高纬也笑:“你是朕的心腹,难道还喝不着这区区一盅汤?”
“嘿嘿,羹汤倒不少喝,就是缺了那点心意。奴婢是觉得,昭仪娘娘对陛下可真是情深意重啊。”
“……情深意重。”高纬咂摸这四个字,玩味地说道:“朕富有四海,朕的两千万臣民,谁人对朕不是情深意重?”
路冉心头一个激灵,弓着腰,不敢抬头。
高纬幽幽地看着他:“你最近的舌头,是不是长了点?”
他慌忙跪地,连称恕罪,这位陛下想得深远,心思极重,千万不能辩解,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胡昭仪确实曾讨好贿赂于他,因此知道一点陛下的小爱好,这才有了近日连连亲来送羹汤的举动。不料陛下竟也知道了!他身上的重汗浸湿了薄衫,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仿佛是挣命得来的。
高纬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笑骂道:“滚起来,也就是你跟着朕的时间长,且也是一番好意,朕不罚你,下次管住你那张嘴,别二不楞登的,什么话都让人给套出来。”
路冉仿佛劫后余生,暗地大口吸着气。皇帝的目光在大殿的某个角落逡巡,忽然道:“也罢,朕的爱妃对朕情深意重,朕也不能不拿出点表示……你跟她说,朕给胡长仁减刑,准他回邺城。”
“还有,把枢密使唐邕给朕叫过来。”
唐邕及几位随行将军到达的时候,皇帝正在下棋,内侍小心地提着灯,橘红色的光晕停在几十步外,棋盘上厮杀正酣,皇帝的对手是周国降臣,宇文忻。在襄阳一战,为大将军高长恭所俘,经过游说,这才愿意归降,只是不再领兵而已。
皇帝正和他谈天:“宇文护被杀,周主执掌权柄,位子都还没坐稳,便火急火燎地要与朕交兵,遣韦孝宽攻我汾州、河东。幸而朕的岳丈斛律明月能征善战,不然朕现在得头疼死……”
“陛下英明,斛律将军亦勇猛,周国仓促之下,如何是陛下的对手。”
皇帝抬头,眼睛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却笑道:“仲乐从前在周国,亦曾见过那宇文邕,觉得其人如何?”
宇文忻额上见汗,有些言不由衷道:“臣只见过他几面,所知不甚详细,只是他一直受制于大冢宰,骤然犯难除之,可见他是一个胸有城府的人,至于其他……臣不知道。”
高纬微笑,说道:“朕料将来与朕争天下者,必是此人。”宇文忻讷讷不知该说什么,便听这位年轻的陛下偏头对唐邕等人道:“他送了一整个虞州给朕做见面礼,礼尚往来,朕也得给他些什么。准备一份重礼,恭贺他终于除掉了自己的兄长,顺带,把宇文直给送回去。”
“臣明白。”
“左相那边可有军报?”
唐邕想了想,回应道:“暂无,不过杨都督那里倒是军报不断,突厥阿史那摄图,引万余狼骑越过长城,已攻陷昌平,又隔断渔阳,直奔幽州而来,杨都督一拳难敌四手,恐怕照应不过来。”
阿史那摄图,高纬回忆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突厥的沙钵略可汗吗?据说此人是突厥人之中的勇士,能征善战,很得木杆和佗钵的青眼,阿史那一族中,他恐怕就是第一人了。
他用计歹毒,猝然南下,防不胜防,确实有些头疼。
不过……
“安德王兄不是去了幽州?”
“是。”
“那就不用担心了,”高纬坦然道,“毕竟是太宰的高徒,正好,试试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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