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飞驰,踏碎了一地霜雪,铁骑在混乱而巨大的战场之上盘旋,一支支骑兵从乱阵之中窜出,转眼又绕了一个大圈,继续冲进敌阵之中,在他们的马前,是惨绝人寰的哀嚎和尖叫……在这场有序的屠杀之下,面前的野蛮人们崩溃了,能占善战的草原勇士们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勇敢。
以部落为单位的建制,被一一撕开打残,当齐人的马队冲锋之时,他们甚至连抵抗的力量都没有,呈现在眼前的,是几乎一边倒的大屠杀!
大逻便麾下的狼骑是木杆留下的亲卫军之一,在与齐军正面冲锋三次之后,便被硬生生撕成两半,金狼旗的骄傲与不败神话,就在各部的眼前,被齐人打灭了!同时抽断的,还有各部的脊梁!慕容俨正面敲碎了敌军的主力之后,一支支数量在上千规模的轻骑从阵后掠出,以惊人的效率碾碎这支联军最后的抵抗。
对于各部联军来说,眼前这一仗称得上惨烈至极,数万人挤挤攘攘的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奔走逃命的人,他们很多人甚至连齐人的马队都没有看到,很多人甚至都还没有和齐军交上手,战局好似就在一瞬间,就在他们懵懵懂懂之间,瞬间崩溃了。
齐军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打垮了大逻便,而后硬生生凿了进来,开始屠杀……当环刀降临在头顶之上时,很多人都还是懵的,觉得匪夷所思,而后才感觉到巨大的恐惧,开始不顾一切朝后跑。
当军心动摇,这场仗已经无半点回天之力了。
人人都想着跑,人人都在自我安慰:“他们一定会跑的。”
于是,大败局就出现了。
这就是久经训练的北齐禁军和蛮勇的草原牧民的区别,就像是狼和羊的区别一样。大逻便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战马累死,他从马背上滚下来。他怕的几乎痛哭出声来。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摆在那里,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是一个懦夫。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烈一面,哪怕是从前父亲当着他们的面残杀成百上千的奴隶做为祭品,也未曾让他那么恐惧过,那么多人就这样成片成片的死去,马蹄之下满是血肉混成的泥浆和碎骨,土地上看不见多少白色了,惨叫和血光此起彼伏……
“主子,上马!齐人就要追上来了!”彪蛮的武士下了战马,把大逻便推上马去,大声道:“快跑!”大逻便害怕地说不出话来,那武士在马屁股上捅了一刀,战马吃痛,拼命向前飞奔。大逻便回头去看,有好几十个突厥武士都勒住了战马,站在原地,作出迎敌的姿态。
这一天让他们感觉万分屈辱,他们是曾追随木杆鞭笞苍生的长鞭,是有着天罚之称的勇士。即便是倒下,他们也要倒在冲锋的路上!
一队甲骑朝着他们那边杀了过来,突厥人挥舞弯刀,冲了上去,大逻便看见把他推上马背的大胡子在甲骑之中左右冲杀,他没有战马,只得步行作战,专砍马腿,偶尔躲开刺来的马槊,将马背上的骑士拽下来,刚欲挥刀劈死他,又一个骑兵提着长槊飞掠而来……
大逻便不敢再看了,他抱住马脖子,将脸埋在马儿厚厚的鬃毛之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他痛苦出声来,他不要死在这里!
……
……
“大汗。”有人在帐外求见。
“进来。”佗钵可汗说道,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比人先进来的是一阵裹挟着雪花的寒风,带着虎吼一般的呼啸声,零星的雪花落在佗钵的脚下,转眼便消融了。佗钵迎着这风,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飕飕的。
当帘子被合上,寒冷才又被火塘里面的火给驱散,火上炙烤着的羊肉焦香扑鼻,佗钵的目光漫无焦距,低头拨弄着他的羊肉,羊肉渗出豆大的油脂,落尽火中,滋滋作响。
来的是一个少女,有着中原人娟秀的眉目,也有着鲜卑人遗传的白皙皮肤,千金的年纪还小,佗钵对这个妻子尤为宠爱,向来是百依百顺的。北齐嫁过来的宗室公主也叫千金,为了彰显她的独一无二,佗钵可汗让侄子大逻便给侄媳改了名字。
不过佗钵今天和往常并不一样,他烤了好久的火,才注意到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天那么冷,你应该待在自己的帐篷里。”
“是太冷了,不过这也是好事,冰将土地和河流都冻得硬邦邦的,我们的骑兵很容易就能从对面过去。”她是北周遣来和亲的公主,对北齐高家有着天然的仇恨与敌对。
“高纬在邺城的皇宫景色很漂亮,听说晋阳的宫殿要比邺城还要大上一些……大汗,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带着我去看一看的。”她撅着嘴,小女儿态顿时显露出来,叫佗钵的心情都觉得敞亮了一些,不过转眼间,他又开始郁闷了起来,低头拨弄着火苗。
“恐怕我要叫你失望了,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也许,原本我就不该过来。大逻便刚刚战败了,大败,几万人被一战打垮……摄图那里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还是死。”
佗钵寒声道:“南下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过来,本以为可以势如破竹,谁晓得居然连战连败。废物!现在已经有人背地里开始指责我无能,还有的,在试探我的底线!以前他们不敢声张,现在一个个都开始蹬鼻子上脸了,靺鞨人想要离水近的地方,奚人喜欢有旱路的地方,霫人觉得我们突厥人的占据的地方很不错,想要划一块,至于铁勒人,他们怕是以为突厥不行了,准备取而代之了!”
“难道大汗就任由他们这样争吵?大汗是万族之主,万王之王,大汗既要有铁腕手段,也要有菩萨心肠,对他们一视同仁,他们自然会臣服大汗的,”千金靠在他肩上,说道:“在我们大周,便将鲜卑人和汉人一视同仁的,其实并不难。”
“那是因为你们大周鲜卑人少,你们要依靠汉人的力量,才不得不做出平等的样子。”佗钵可汗嗤笑了一声,说道:“宇文泰要真愿意平等,何必弄出一个八柱国来?我虽然读的书少,但我也知道,当一个族群对国家起着主导作用的时候,一切的平等都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你不了解草原上的人,你强大的时候,他们在你的面前温顺的像一只绵羊。一旦他们觉得你弱小,马上就会成为吃羊的狼。恃强凌弱、弱肉强食,这才是草原人的天性!改不掉的!要让他们听话,除了武力威慑,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
“大汗难道想镇压他们?”
“镇压?那么多部落,我难道要一一镇压吗?”佗钵可汗摇摇头,眯起的眼睛跟鹰隼一般锐利,“齐军赢了那么多场,我必须要胜一场,才能名正言顺地做他们的大汗。所以,我将不再保留了,我会用尽全部力量,非要打到高纬向我低头为止!”
佗钵可汗站了起来,千金公主忽然觉得这个老男人的身影高大了一些,这才是她希冀的伟男子形象。她的丈夫应该是一个英雄,一个掠夺者,一头狼王,他应该朝着全天下最强悍的对手露出犬牙,而不是独自卷缩在温暖的帐篷里舔舐伤口。
佗钵可汗将身上的皮褥子扯下,从背后张开,裹在了千金身上,那双手曾经掐死过狼和鹿,如今却温柔地落在她肩上,说道:“按照我们的规矩,可汗出征,可墩留守。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大汗如果不回来,我绝不出这个帐子一步。”千金缓缓福了一礼,佗钵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女人留在身边对突厥而言是好还是坏,但他没有多想,径直出了帐篷。
而后,千金听到铁骑滚滚如洪流一般在大地流过,各色旗帜飘扬,绵延不绝。大汗准备亲自出征的消息传遍了各部,有马的跨上了战马,有弓的背上大弓,听从可汗的召唤,可汗将带领他们去富饶肥沃的中原,去掠夺财产和女人,在可汗的狼头旗下,没有人敢说出不这个字眼!
突厥的攻击比以往猛烈了十倍不止,佗钵的亲自坐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慕容俨且战且退,缩短作战范围,继续和佗钵鏖战不休。直到佗钵见到了处罗侯,他被杨素击溃,此时满身狼狈,站在帐篷之外。“摄图和庵逻都被围困了?”、“那可是十几万人啊。”贵族和酋领们都恐慌了,各种议论声开始传播开来。
而佗钵的身躯却像雕塑一般,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虽然他早有这方面的猜测,但始终是不愿意往这方面想的。他一直抱有幻想,情况已经足够糟糕了,上天不会那么绝,让情况变得更糟糕的。
可是天神这次没有站在突厥这一边。
“你们的意思是什么?”佗钵扫视了一圈,贵族们惧怕这目光,不敢与大汗对视。乱腾腾的大帐之中很安静。佗钵可汗猛地砸翻了桌子,各种瓜果美酒散落一地,跟掉下的人头一般骨碌碌乱滚。佗钵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战战兢兢的慧琳和尚身上,用手指点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替我给我的女婿写一封家书……就说,我想当面见一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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