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栏杆前,目光越过宫墙,注视着繁华壮阔的邺都。街道纵横若棋盘,屋宇如豆,这座全天下最雄伟的巨城被他尽收眼底,直到视线为更远处的低矮山丘所阻挡。
站在最高的地方,自然也能看到最好的风景。
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的位置比皇帝更高了。
天子无所不能。
可他们都知道天子的尊贵,谁又知道天子的孤独呢?
高纬怔怔发愣。
自从数月前,祖珽和皮景和等一干元老重臣的死讯接连传来之后,他就经常感到孤独。
老的元勋死了,新的权贵已经成长起来,国家还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可一股深重的阴影依然笼罩在高纬心头挥之不去,高纬自己也感到奇怪:周、陈、突厥都已经衰弱,他已经可以看到统一的曙光了,可他并未因此感到半分快乐。
这个变化从他打败宇文邕之后就开始出现了,这个他卯足劲要灭掉的对手,最终在关中被他打败,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统一四海的最大阻碍被扫除了,高纬发现自己无敌了,在短暂的快乐之后,他陷入到了空虚之中,于是他开始寻找新的对手。
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一切敌人都要由他亲手铲除,一切隐患都要被他亲手掐死在萌芽之中。
他和亲政之初已然远远不同了,那时的他很忙碌,虽然这个国家有如此多这样那样的问题,臣子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他还是能忍则忍,因为在那时的他眼中,他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宇文邕。为了打趴宇文邕,他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是有亲人的,是有朋友的,可以随意表达喜怒哀乐……
最起码,那个时候,他是笑得出来的。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醒悟了一个道理:至尊没有朋友,几乎所有人都是帝王需要警惕的对象,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乎每一个都是潜在的敌人。为了打倒一个势力,他需要扶起另外一个,让他们相互撕咬,相互牵制,最终他会在一个理想的结果下喊停。
这无关自己的内心情感如何。
完全是利益驱使下的本能反应。
扶起弱势的,打压强势的;支持有对自己有利的,贬低对自己有害的……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皇帝站在权力的巅峰,他们的本质就是嗜血和凶残,不管既得利益者和文人墨客怎么吹捧,将他们包装的多么仁义爱民,这改变不了他们是天下至暴的事实。
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无一不是权力的野兽!
野兽是绝对不允许任何生触碰它的逆鳞的。
哪怕对方是心怀善意,温顺无比的羔羊,也一样不行!
他知道高孝珩三兄弟不可能有什么别样的小心思,可他还是拒绝了让高孝珩督军洛阳。
问题的症结所在不在于高孝珩三兄弟想不想谋反,会不会谋反。问题的症结所在,是他们有没有谋反的能力……高纬小时读书时曾一度嘲笑刘邦不够大度,心胸狭隘,将萧何这样一员重臣吓得不得不贪腐自污,可到了他做了皇帝,才发现他和邦哥本质上没有半点区别。
对于皇帝这种生物来说,现在的威胁是威胁,将来的威胁也是威胁,都是眼中盯肉中刺。能无视这种潜在威胁的,要么就是和唐太宗一样骄傲无比,自觉能鸟瞰群雄,要么就是真的一心为公,胸臆之间全无半点私心,可这样的伟人千年才能出一个!
高纬自度,他是做不到的,他不可能无视这些威胁,装作一点也看不见。
兰陵王留守长安,关中各镇悉听节制,安德王留守晋阳,晋阳六镇皆在辖下,如果广宁王也想在河南腹地插上一脚,那国家的兵权就全落入了他们手里……这样一来,朝廷还剩下些什么,他还剩下些什么?有朝一日,这些宗王会不会起不该有的心思?谁能保证他们不会?
在他们老高家,篡权谋逆的事情还少吗?
高纬是不敢赌的,所以当他听说兰陵王贪污军饷的事情以后,他明知兰陵王是自污,却还是莫名感到放心;而当他知道高孝珩想要谋求洛阳督军,他却本能感到警惕。尽管他知道高孝珩会觉得委屈、难过,也非要这样做不可,只有如此,才符合他的利益!
皇帝神情渐冷,一如这如霜月色,跟随身后的内侍都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陛下的背影。
高孝珩退让了,接下来就是高颎,即便这个宰相执拗的和牛一样,他也非让高颎乖乖低头不可!
高颎很快就知道触怒陛下的结果是什么了。
“户部尚书被拿下了,宫里准备让晋州行台左丞张延隽担任户部尚书,诏书已经在发往晋州的路上。”右相府内,身披羊羔皮,活似一介富家翁的苏威盯着老友,无奈叹了一口气:“你我商议后上陈的人选,全部被陛下否决,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你该反省自己了。”
高颎沉默了半晌,最后撇过头,赌气一般说道:
“我不过就是说话语气冲了一点,可我是出于一片公心……”
后面那半句没说出来的,不用猜苏威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淡淡睇了一眼高颎,脸色一正,无奈说道:“我知道你是出于一片公心,陛下也知道,可你不要整天摆出这张臭脸来,没人喜欢看,你现在已经是四面树敌了,如果得不到陛下的支持,你的下场注定凄惨。”
他顿了顿,说道:“这是对你的警告。”
“我知道我没注意言辞,冒犯了陛下,我会上折请罪的。”高颎落寞道。
苏威满意点头,道:“这就是了,你说你要早露出这态度,陛下也不至于争对你……我马上就要随殿下去晋阳督军,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自己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要再触怒陛下。不是你分内的事情,除非陛下问你,否则你也尽量少管,如此,就万事大吉了。”
“殿下?那个殿下?”高颎先是下意识点头,而后一惊,“陛下为什么把你派到晋阳督军,莫非陛下已经决心要对突厥用兵了?可突厥的使臣都还没到……”
苏威再次无奈叹气,拨开他的手,给了他一个白眼:
“还能是那个殿下?我问你,陛下膝下还有几个殿下?自然是东宫太子殿下。照会突厥使臣只是走一个形式,仗是肯定要打的。”
苏威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含深意的说道:
“出兵规模不到一万,而且主将人选并非安德王,咳……那个达奚长儒你认识吧?听说是一个能征惯战的,陛下这次就属意他做主将。陛下,已经开始打算为太子铺路了……你自己慢慢品吧。”
高颎怔了好久,回过神来发现苏威这厮都已经已经不在座位上,背着手施施然走远了。
高颎到今天才觉得,自己这个老朋友在处事立身的哲学上确实高出他不止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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