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进孝带人到达青石关的时候已是午后,早上酥雨方毕,空气清新凛冽,原还有些疲惫之态的赵营兵不禁精神重振。
青石关有个巡检司,但已不知废弃了多久,入门时蜘蛛网都挂到了人的发梢。覃进孝着几个兵士简单收拾打扫了下,就进去休息,准备将此处暂作居所。因为据前方塘报,西北面的宁羌州局势很复杂,覃进孝不想打无把握之仗。
全军在青石关驻扎下来,覃进孝一路来有些困意,与覃奇功、廉不信简单交谈几句后便回屋小憩。临近傍晚,忽有塘兵回报,称西面二十里侦察到一股兵马,人数上百,归属不明。
覃进孝方才起身,门外“哗啦啦”声响起,全副甲胄的廉不信已经入内求见,原来,他手下的塘马也探到了情况,所以特来请战。
廉不信的心思覃进孝清楚,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说起战意,现在青石关的所有军将没一个比在宁羌州吃过瘪的廉不信强。是以覃进孝没有迟疑,允了廉不信的请求。
二百马军出营驰离,因走过青石关到宁羌州的道,廉不信很是轻车熟路,在青石关西面十里遇到了那股兵马。乍一见,廉不信便知不是官军,派人兜马交涉片刻,才知来者乃是杨三的部众。
“二哨”杨三是现今与呼九思、梁时政齐名的川北三个大掌盘,此人年纪很轻,廉不信当初与他见过面,打量着仅二十岁左右。虽如此,传闻杨三为人却颇为狠辣,甚至曾经手刃过自己的叔父,却又仗义疏财、能说会道,所以颇能服众。
带兵的是杨三手下一个领哨民,廉不信与他攀谈一会儿,得知就在正午,杨三部在宁羌州东边的槐树垠与官军遭遇,力战而败,杨三引主力尚在据险顽抗,这支小部队则慌不择路逃到了这里。
廉不信火速向覃进孝禀明了情况,覃进孝其时正与覃奇功讨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接报后征求覃奇功的意见,覃奇功豁然起身道:“事不宜迟,可速遣廉不信轻装急出,驰援杨三!”
覃进孝深然其言,使者返回后,廉不信半点也不耽搁,点起二百骑立即动身。从青石关到槐树垠不过百里,廉不信部疾驰到夜中,赶至目的地附近,在槐树垠北十里发现了兀自拉锯战的乱军。
廉不信的骑兵实际上人困马乏,很难第一时间投入战斗,然而廉不信很有经验,他没有莽撞地直接下令突袭官军的腹背,而是将兵力分为几股,分别在官军的各个方面游走。
这支官军鏖战了半日,也是身心俱疲,面对据险死守的杨三,屡屡攻坚不克,早有退意,这时见对方来了援军,更不待言,士气立沮,一炷香时间不到,全线向东撤去。
廉不信这才纵兵追击,据守在山上的杨三也派人下山助力,两部追到后半夜,击杀近百方归,后来从俘虏处知道,原来带领这支官军的两个军官张胜与袁华,都已死在了路上,领头的一死,剩下的官军不足虑也。
杨三手底下号称万人大军,但是局内人都清楚,实际有五千就不错了,且里头大都是老弱妇孺,全是随军的家眷或者裹挟来的饥民,真正算得上能拿刀作战的兵士,不过数百,而且战斗力还不敢恭维。这么看,杨三以“万人之众”给两三百官兵撵着屁股打,就顺理成章了。
自以为难逃一死的杨三对廉不信的雪中送炭十分感激,激战过后,邀其上槐树垠北的一处暗寨会晤。廉不信正好打探目前宁羌州的局势,欣然应诺。两人携手上山,热了两壶浊酒,坐下来交谈。
“目前大掌盘坐镇后方,二掌盘先手把持了几处险隘,小弟则带着游兵,四处接应。”杨三脸上稚气未脱,但嘴角时常流露出一种凶残的气息,给人的感觉非常冷酷。
“川兵过来多少了?”
“这个月陆续到了几拨,不过人都少,这张胜、袁华的兵力的算是头一次达百人以上规模。现在看来恐怕是川兵的探路先锋。”杨三喝了口温酒,目光斜到门外,那里一根长竿顶端,两颗悬挂着的脑袋迎着风轻轻摇摆。
“你这么拖家带口的,怎么当游兵?”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给两人的酒碗重新满上,拿着空荡荡的两个酒壶重新去斟酒,廉不信等她走远,忍不住道。可不是嘛,兵士数百,家眷倒有数千,有这么大个累赘,如何放得开手脚?
杨三哼一声道:“这些都是我的家眷,还有我弟兄们家眷,若将他们抛弃,更无人替我买命。”
廉不信刚想说为何不将家眷置于一处留守,但回过神想,杨三手里不过五六百可战之兵,再分出去保护这些人,拿什么作战?而要是不派人看护他们,这些人内部生出什么乱子先不说,一旦被敌对势力逮到,全是束手待毙的羔羊。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正在此时,先前那个相貌颇丑的婆子一跛一跛走近来,哑着嗓子道:“大老爷,九姨太似乎着凉不适,吐了好几次,你看……”
杨三闻言,双目凶光毕露,怒斥道:“老不死的贼婆子,不见我在与贵客商议要事?格老子的她吐出胆水也不干老子事,快滚!”
那婆子十分敬畏杨三,一听此话,立刻点头如捣蒜,慌慌张张去了,因腿脚不利索,路上好两次还差些绊倒。
廉不信心道你年纪看着不大,老婆倒是娶了至少九房了,暗自哂笑,又为掩饰尴尬,故意道:“人言杨掌盘挑人最挑样貌,妻妾个个美若仙女,却怎么又容许个如此丑陋的老妈子服侍左右?”
杨三干笑两声,道:“不怕你笑话,这婆子虽丑,我却是从她肚里钻出来的,我与她说过多次,滚得越远越好,在面前晃荡平白污了老子的招子,她却好,死皮赖脸着不走。喏,她那条腿就我打断了,你说她这般都不走,我总不至于将她杀了吧?这点良心我还是有的。”
此言一出,廉不信急视那婆子,却不知何时其人已隐没到了暗处角落,再转视炉火映射下的杨三,顿觉心寒,虽汗颜,然而嘴上还是轻声道:“那是、那是……”
廉不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感觉浑身不自在,已有去意,不过想到正事,依然耐着性子道:“三掌盘可知现在川兵的部署?”
杨三拨了拨炉灰,道:“具体的数目不知道,只知道侯良柱现在还在川中蹲着。川北现距离最近的是罗文垣与沈应龙两个龟孙。罗文垣在七盘关,姓沈的现屯在柿子垭。二掌盘打了两次柿子垭,都吃了亏。”他口中“大掌盘”、“二掌盘”分别为呼九思与梁时政。这三人放在别处算不上什么,但在川北就是三家最大的流寇,这么叫也习惯了,不便改口。
这罗文垣与沈应龙的情况廉不信之前都从赵当世等人那里了解过,罗文垣和赵营曾经交过手,是七盘游击。沈应龙的游击则挂在侯良柱营下,算是侯良柱的嫡系。所以算起来,罗文垣是守土本职,沈应龙才是侯良柱意欲派出川的第一支主力。
又聊一会儿,因杨三此前侦查不利,没什么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可以获取,廉不信恶其为人,早不想留,便起身告辞,杨三讶道:“离天明尚早,廉将军何不带部曲入寨休歇?我寨虽小,几百人还是容得下的。”
廉不信连连摆手道:“军务傍身,不敢久留,还是下山休息,也好给杨掌盘作翼护,以防官军再来围山。”
杨三听他所言在理,也没多想,点头道:“也罢。下山南面五里,有个叫‘赵家院’的地方,倒还有十余民户居住,可用来驻脚。”说罢,一招手,大声道,“来啊,送上来!”
廉不信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帷幕后,两三个兵士托着木盘上来,木盘上珠宝首饰堆成一团。跟在兵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瘦弱的女子,这三个女子虽说穿红戴绿,却都垂着脑袋,双手也被长索绑着,串猴儿一般串成一条。
“三掌盘这是……”廉不信吃惊道。
“一点心意,不足挂齿。”杨三嘻嘻笑着,“廉将军救我命,我以此报之。”
廉不信这时有些着恼了,心思:“我救你一为公务,二为情义,份当所为,本说不上报答不报答。你却是拿这些出来,不是看轻我姓廉的是什么?”如此想着,好生厌烦,口道:“三掌盘心意我领了,但出勤未果,不敢私收礼物,且带着她们,于行军不利。请三掌盘见谅。”
杨三脸刷一下就变了,语气也恶起来:“你是嫌我东西不够好?”说话间,脸上已布满戾气。
廉不信不是不识权变之人,见气氛有些不对,生怕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略思片刻,点头道:“行,三掌盘的好意,我接下了。不过只收金银,不要女子,这点还请体谅。”
杨三这才改颜,点头道:“这便好。”
匆匆离了杨三的寨子,廉不信深吐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带着人马离开。杨三这种人,喜怒无常又爱奢纵欲,指望这样的土狍子能干成事,痴人说梦。他此前也一直疑惑川中为何没能兴起如陕豫等地般的巨寇,如今见杨三,一叶知秋。不说赵当世,只怕赵营中随便拎一个百户出来,水平与能耐都比之高出不少。如此想着,廉不信发现自己竟然生出了些自豪感。
但反过来又想,如果与赵营配合的呼九思和梁时政也是这么一副德行,那么自己与覃进孝等想要守住陕南山口的压力无疑就大了许多。对手可是久经考验的川北侯家军,绝不是你声称“几万大军”就能轻轻松松唬住的。
怀着担忧,廉不信部连夜赶到了赵家院。杨三说的八九不离十,在这里的确还有着几片民宅,但大多数都是残败百出,只能勉强过夜。算算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为了保持人马的精力,廉不信还是选择了留宿。
或许是从早到晚这一天实在太累,即便担负着沉重的压力,安排完执勤兵马后,廉不信以及大部分军士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偌大且静谧的赵家院,很快就此起彼伏充斥满了各色鼾声。
昏昏沉沉过了不晓得多久,睡梦中的廉不信突然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继而,耳边响起了嘈杂且尖锐的呼喊声。
“有敌袭!”廉不信打个激灵,双目立开,眼看处,一柄长枪正朝自己的脑门直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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