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感觉虽好,赵当世仍然时刻提醒自己,面前这个看似恬淡清雅的中年男子,绝不是如同外表般的亲切和善,所谓“面若文柳、胸有丘壑”,指的就是昌则玉这种人。
今晨,赵当世一如既往,召来了侯大贵与徐珲,和他们商榷昨夜一些悬而未决之事的解决方案。商谈中,自然而然提到了昨日宋侯真送杯的疑问。侯大贵适时道出了“杯酒释兵权”五个字,赵当世胸中块垒顿消。
赵当世派人找来了宋侯真,和他确认此事的正确性,宋侯真一问三不知,最后说道:“此乃城中一先生所托之礼。这位先生在军中虽无职务,但言出必中,素有重威。”赵当世再问之下,自然而然引出了昌则玉来。
可以说,昌则玉之所以没有跟随熊万剑迎接赵当世,反而费心费力送杯暗示,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出场营造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氛围。就像刘备三顾茅庐而得孔明一样,他也不希望自己混杂在一班普通军将中泯然众人,而让赵当世看轻了“昌则玉”这三个字。
通过送杯,他成功引起了赵当世的注意,然后又用“杯酒释兵权”五个字点起了赵当世的兴趣。不出他所料,一夜过后,赵当世就主动派人来请自己洽谈。
赵当世之所以会请昌则玉出来,一是希望了解其所言五字的内在,二也是看中昌则玉在城中的实际地位——到目前为止,赵当世已经确定,熊万剑不过是个摆设,褒城真正的实权派,乃昌则玉。
两人的对谈,是在何府的书房内单独进行的。经过短暂的前奏后,赵当世和昌则玉都大概了解了对方的表达套路,也都清楚对方并不是轻易好对付的角色。所以接下来,就进入了正题。
赵当世没有纠结其他方面的细枝末节,而是有事说事,径直询问了昌则玉那五个字的真正意图。昌则玉知道赵当世的耐心是有限的,现在就是“验货”的时候,便也没打什么马虎眼,将早就思忖好的想法和盘托出。
而他的核心思想用三个字就可以概括——收兵权。收谁的兵权?无他,张妙手、惠登相以及熊万剑。
这一举击中了赵当世当前的痛点,自从张妙手与武大定开始与赵营合作,赵当世似乎是得到了些助臂,但更多时候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掣肘。掣肘来自外部还好说,出于内部,那就难受了。尤其是这次面对突袭而至的祖大弼等官军,惠登相部先败、坐拥地利以及兵力优势的武大定依然被打得找不着北、张妙手则在后方怂成一条狗且几乎导致了赵当世本人的战死,三方没有一个好表现。当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联营带来了负面效应后,赵当世感到,处理联营似乎已成迫在眉睫之势。赵营没有多少雄厚的资本,必须发现问题并在第一时间解决,否则,谁也无法保证再来一次的结果。
但怎么处置,是赵当世一直头疼的点,他与心腹军将谋士们谈过好几次关于联营方面的顾虑,但都因没有妥善的处理方案而将此事暂时搁置。不过昌则玉接下来所陈述的内容让他感到,现在或许是一个机会。
首先看局势,目前,洪承畴带着主力在陕北扑杀李自成,陕南祖大弼新败,官军无力主动出击,赵营虽胜,也亟需休整补充。这是一个难得的调整机会,因为在赵当世的计划里,无论是接下来入川还是面对有可能南下的李自成以及尾随其后的洪承畴,都需要自身的实力作为基础保证。打铁还需自身硬,没有实力,一切都是虚无,但一朝解决不了三营问题,赵营就一朝缓不过劲来。
再看内部,当下,除了赵营有较为完善的后营系统外,武营旧部和张妙手的军队管理可谓一团糟。他们营中的兵士军将没有太多的纪律约束,基本上抢了东西,便放在自己身边。就拿张妙手部为例,赵当世去过几次,在营地内,随处可见洗衣做饭的老妪、妇孺,这些许多是军将们的家眷,更多的则是被掠夺来的奴隶。甚至,还有军将赶着牛羊,吆喝着招摇过市,试问,这样一支如同菜市场、杂大院般的军队,如何能心无旁骛地作战?赵当世起初还试图对张妙手提出改善建议,但当他看到张妙手自己营帐里都蓄养着的八个妇女、五六个子女后,完全打消了主意。那时候,赵营与张妙手的联系还没有那么紧密,赵当世可以不管,但现在,赵当世绝对无法容忍拖着这样一个大包袱面对前路未卜的未来。
赵当世终于理解了集权的意义所在。在一个集团、阵营的草创阶段,所谓的“民主”给整体带来的效应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而“集权”,这个听上去颇有些侵略性的词,则完完全全能给整体带来显著的效率提升。
放权容易收权难,赵当世的苦恼,昌则玉洞然于心。从最高层的流寇集团到最底层的流寇团体,他都待过,明白一个团体的演变进程,更了解各个阶段的团体会遇到了困境。可以说,他是一个把流寇体制玩透了的人,他见过、经历过太多,利与弊、成与败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他只需要总结过往的经验,就能对现在赵营面临的困境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这样的经验,正是赵当世所需要的。
侯大贵与徐珲原以为赵当世与昌则玉会很快出来,但他们整整在大堂里待了大半个白天,都没有见到赵当世出门的意向。两人处理完了一些琐碎的军务,吃了晚饭,就开始在大堂中百无聊赖,但没有赵当世的命令,走又不敢走,只得着人拿了象棋,下了起来。侯大贵心急,棋盘上每每都是冲太过而被稳重的徐珲慢慢蚕食,下了几把,鲜有胜绩,失去了兴致,就不下了。徐珲也不多说,叫人冲了茶水,自品起来。
侯大贵输棋胸闷,又想起不能立刻回去与那千娇百媚的饶流波温存,更添烦躁。徐珲呷了几口茶,瞧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句:“侯千总,棋局如战局,你听说过吗?”
“怎么?徐千总这是当着面嘲讽我?”侯大贵正郁闷,闻听徐珲似乎语有轻蔑之意,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徐珲笑了笑,轻摇头道:“你且听我说完。‘棋局如战局’,说这话的人,当是个弈棋大师,但我敢肯定,没有上过战场。”
“你……”侯大贵听他话里有话,压抑怒火没当场发作。
徐珲放下茶杯,叹口气道:“就像昨日,若不是韩千总出奇制胜,我等怎能乱中取胜?而这个机会,你看到了,我却看不到。唉,我每战必求稳妥,几仿棋局谋定而后动,岂不料自以为算到每一步,实则对手也能算到我的每一步。如同下棋,遇上庸才或许能稳中取胜,但遇到高手,则只有被人玩弄于股掌的下场!”
侯大贵见徐珲一脸落寞,确定他说此言的确是有感而发,但这样子坦诚相见的徐珲,他从未面对过,一下子,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想,也只能小声嘟囔:“我也是蒙的……”
徐珲说完,陷入沉思,此刻日头西沉,只有两人的大堂显得有些清寂,终究侯大贵耐不住,也觉得该对徐珲有所回应,想了半天忽然来一句:“对了,老徐,你是不是对后营那个寡妇有兴趣?”
后营的寡妇,即赵元劫的生母楼娘了。此前徐珲犯病于后营休养时,楼娘自告奋勇对其照顾,在她的护理下,徐珲痊愈很快,听说后来为了感谢楼娘,徐珲还特意差人捎了些礼物回去,这时候侯大贵绞尽脑汁也寻不到与徐珲的共同话题,只能有一茬没一茬提到了这里。
他原以为徐珲会炸,孰料徐珲沉寂了片刻,冷冷来一句:“没有。”
侯大贵这时来了兴致,正想趁胜追击,搞个大新闻,谁知赵当世却在这时候来了,他见两人正难得地交谈着,笑着道:“二位说什么呐,好让我也知道知道?”昌则玉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皆面带微笑,几若老友重逢一般。
徐珲忙道:“上不了台面的事,就不污掌盘尊听了。”
侯大贵听到,私底下啐一口:“不打自招。”
赵当世倒没有穷追猛打,他看去兴致勃勃,侯、徐二人对视一眼,皆知接下来必有重要决定公布。
果不其然,等大家重新坐定后,赵当世开口道:“明日,传令城固方面,全军放弃营地,来褒城集中,并召沔县郝摇旗、惠登相留少量兵马守城,其余共来。”
此言一出,不仅侯大贵,连一向安堵如山的徐珲都有些坐不住了。听赵当世这安排,似是要放弃对于城固的掌控,连带沔县,也以虚兵守之。这样大的军事调整,很显然,就是出自与昌则玉的书房密谈。
侯大贵首先提出质疑:“掌盘,沔县、褒城、城固三方面势成三角,相辅相成,一旦弃其中任何,整个防线都将化为乌有。”他的话没错,之前,只因为有沔县还插在西面,略阳的官兵才没敢倾巢而出,又因为城固方面的及时救援,才击退祖大弼,令褒城幸免于难。三点的呼应效果显而易见。
赵当世意味深长地看看他,说道:“我知你意,有这三点,可保我军安稳。但,此举适合之前,不适合当下。”他没等侯大贵说话,接着道,“之前我军兵力尚足,自可分兵。那时候官兵对我方部署不明,也能对其产生奇兵效果。但当下,我军兵力不足,着实无法兼顾三点,再一味分兵,只怕不能互相呼应,反而给敌各个击破的机会。”
侯大贵眉头结成一个块,道:“请掌盘明言。”
赵当世瞧了眼昌则玉,应道:“我且问你,略阳官军新败,有无实力再战?”
即便祖大弼军伤亡不多,对于原任务就是“守备城池”的他来说,褒城一战的失利已是严重失职行为。他迫于压力,定然不会再轻易出动,况且费邑宰部的火器队一战而没,单凭他和祖杰的骑兵,也没有攻城的底气。
“无。”
“是的。汉中城中亦无敢战之兵,两边守势已明,我等实无再担惊受怕之理。”赵当世淡然道,“更何况你想,官兵此战被打回去,下次再来,定是得到了陕北回援之军。以咱们现在的兵力,分守三地,你认为,能挡得住洪承畴吗?”
侯大贵闻言默然,现在分守没必要,到时候分守没意义,与其这样加重控制、管理成本,不如暂时将兵力收拢起来。
“我此次合兵,其实也并非只为此一事。”赵当世再度发话,这一次,他似乎有意提高了声调。侯大贵与徐珲的注意力都被他重新吸引了过去,昌则玉也在这时轻轻抚摸起了自己的美髯。
“三日后,我要在褒城举办一场宴席。”赵当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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