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与张献忠之约,地点就在方城山。此地距离竹溪、竹山之间的赵营本部并不远。营中军务千头万绪,五天之期转瞬即至,今日清晨,赵当世简单安排了一番,即抽身赴约。他并未穿戴任何甲胄,随行人员也寥寥无几,昌则玉等人倒也并未劝他多带人手以备不测。大家在道上混了这许多年,多少都知道流寇之间虽少有信义,可真到了赵当世、张献忠这级别,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所谓江湖道义是也。真要使出些下三滥的手段,叫人不齿是事小,失了人心事大。再者,会面地点在赵营的控制范围内,真有不测,以赵当世的经验,也难出意外。
绕过几段山路,路径逐渐狭窄,赵当世等人翻身下马,牵马缓行。当下时节,冬春之雪已融得差不多,仅有些山阴偏僻处,尚能看到积雪的残影。不得不说,赵营此次出川能相对顺利,尽人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天时也帮了很大的忙。雪下盛的几次,都恰巧阻挡了在后追袭的一股股官军,而当赵营出川时,雪又化了。“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战争比的就是组织度以及精确性,而当下这个时代,以人的技术手段根本无法很好地掌控住变数,所以能对战争结果造成影响的天时地利人和,无疑,依然是天时摆在最前面。
赵当世已经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幸运,眼睁睁看着当初叱咤风云的那么多英雄豪杰都先后消弭,成为流逝在岁月长河中的一抔黄土,而自己,却在这大浪淘沙中捱过了一轮又一轮,坚挺到现在。他赵当世或是赵营,是否也终有一天会倒在那滚滚黄沙中?没人能说清楚。对于赵当世而言,他既不会杞人忧天,也从不好高骛远。他固然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然而,他也始终相信,自己能得到这份幸运,离不开每一次的拼死与玩命。
旁人眼中赵当世、赵营的幸运是每每都能在最险要的关头觅得存活的一线曙光;赵当世眼中他自己以及赵营的幸运则是每次在血泪背后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换言之,用最大的拼搏与坚持最终换来了好的结果,而不是徒劳无功,这或许就是老天对赵当世与赵营最大的眷顾。
一路沿着破旧的山道走,二里亭、五里亭乃至十里亭赵当世都见到了,虽然有一两座亭子已经破得面目全非,可依稀可以辨出方城山似乎曾经还是个交通要道。
山顶也有个亭子,这里头本来对了许多枯草树枝,早两日王来兴派人来收拾过,眼下亭中多了一台圆桌以及数张椅子。赵当世见张献忠尚未到来,便着随行的庞劲明等先将带来的酒水瓜果先张罗布置开来,他本人则负手在后,朝山顶这一段铺有青石砖的道路往下看。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松林如海,苍黛凝重,轻烟薄雾游动于奇山连亘之间,稀淡隐约,有若乳白色之薄纱,弥漫峰谷。这烟波缥缈的景象,倒让赵当世不经心旷神怡,忽而想起那赫赫有名的武当山距离此间也不算太远,由是暗自笑言:“若大事不成,去那山上当个道士也不差。”同时又想到华清,略有惋惜,“唉,若非不是和张献忠相会,把她带来,见此天庭仙境,必然欢喜。”
正怅然间,目及所至,透过薄雾,似乎有人正拾级而上。
庞劲明这时听到响动,走过来皱眉一看:“正主来了。山下放哨的弟兄已经来报,言说有十七骑,歇马在山腰间。”
“十七骑?”赵当世向下看看,抿嘴不语。自己来这方城山不过咫尺,都带了二十来人,这张献忠“远道而来”,带的人居然比自己还少,果真有些胆勇。
两句话说完,石阶上已有人招手高呼:“赵大掌盘!”
赵当世看去,见行在最前的正是面熟的张可旺,紧接着,又一个身影从弯道处闪出,卜一现身便立刻吸引住了赵当世的视线。但看那人体格魁伟厚实,竟是比张可旺大了一圈有余。那壮大汉子循声向上看了一眼,恰好与赵当世对视,不过只稍稍一停,便即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在他的身后,继续有人走出来,然而,赵当世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了那个壮大汉子的身上。从那双眼中,赵当世似乎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锐利与澄澈。单凭这一点,足以认定,那个壮大汉子必是张献忠本人无疑。
来到亭外的人,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人。赵当世收下心思,笑着迎上:“赵某恭候各位多时!”
说完,赵当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朝向了方才那个魁梧汉子。走到近前,赵当世才发现,那壮大汉子的身型犹在自己之上,而放在众人中,也是鹤立鸡群,想不注意他也难。
张可旺笑道:“赵大掌盘好等,我营中有点事,故而来迟了。”说着,迫不及待介绍,“这位便是家父。爹,这位是闯将。”果不其然,那壮大汉子正是张献忠。
赵当世这时候拿眼细细看去,但见张献忠不但身躯威猛‘挺拔,一张历经风霜的脸也是掩盖不住的西北剽悍之气:方颐阔口,一双眼却是细如刀削,虬髯与发鬓连成一片,在光线之下明显透出淡黄的颜色,色如狮鬃。见他模样,赵当世心中不由暗想:“军师所言不差,只看这长相,张献忠就足称狮虎。”
“赵大掌盘,久仰久仰!”张献忠咧嘴笑着前跨一步,拱了拱手。他说话时嘴角抽颤,连带着双眉下拉,模样看上去着实凶悍,但声音中气沛然、醇厚雄缓,听着很舒服。
单论相貌,张献忠可说排在赵当世所见过人中前三。这并不意味着张献忠长得英俊,而是“生有异相”。自古以来,相貌在一个人的发展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尤其在乱世,长着一张不同凡响的脸绝对比一身过硬的武功来得划算。秦末韩信、五代杨行密等都曾因长相非凡被“免死”,而元末徐寿辉、几年前的王自用,才能皆属庸才却都因为长着一张有“人君之姿”的脸而被拥戴成了首领。自古大部分人对长相都迷信,认为长得“出于人”,必然就会有超越平凡的前程。赵当世此前虽然不信这个,但真见到了张献忠,却也不得不惊讶于他的相貌。如此长相,加之那小山一般的体格,往那一放,生而就是一副当老大的派头。
张献忠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赵当世明显察觉到他身后的人都露出了敬服畏惧的神色。他们不再有一个人说话,就连之前一直很活跃的张可旺,也躲到了人堆中,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赵当世先道一声“承让”,续说道:“八大王一路辛苦,先进亭稍作休息则个。”也不知怎么,还没和张献忠交锋,他现在心中竟然感觉到了压力。或许是张献忠透出的那一股强烈的威慑与危险性,令他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且慢一二。”赵当世还在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对付,张献忠却先横插一声。
“哦?八大王有何吩咐?”赵当世勉强微笑,却见张献忠说话间已然返身回到后面,推出一个人。
“今日亭中酒宴,不仅你我,也有他的份。”张献忠勾着那人的肩膀,就像好多年的老友一般亲昵。只是赵当世看那被他勾着的汉子,神情却有些不自然,“这位爷台,才是今日的主角儿。”
被张献忠勾着的汉子中等身材,留着两撇小胡子,脸颊稍稍内凹。他本混在十七人中不声不响,直到此时赵当世才发现此人有些与众不同。先看他衣装的工整洁净以及穿戴配件,就知道是个十分讲究的人,而这样的人,在流寇中,当真不多见。再看他虽有些年龄身材却还匀称,且臂膀之间的轮廓颇显匀润,想来也是长年习武之辈。如此,倒引起了赵当世的兴趣。
“居然有这种事?贵客驾临,是赵某有失礼数!”赵当世边笑边故作讶异,心中警惕张献忠这没来由的举动以及那不速之客的来历,“且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想来贵号一出,必如春雷贯耳!”
谁知那汉子并未第一时间回复,反倒是有些尴尬看了看张献忠。
张献忠毫不在乎,说道:“你名字既这般金贵,我替你念了吧。”言讫,大声而言,“这位爷台唤做陈洪范,而下当昌平总兵的便是!”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赵当世甚至看到庞劲明跨在半空的一只脚就那么悬着不动,脸上目瞪口呆。这也难怪,流寇两雄相会,怎么莫名其妙蹦出来个朝廷的将军!
赵当世还算沉着,看了一眼那局促不安的汉子,笑道:“八大王说笑,人陈将军现在襄阳城莺歌燕舞,怎么会纡尊降贵,来我这犄角旮旯吹风受罪。”
张献忠爽笑一声,转对那汉子道:“老哥,人家不认你,你名字再金贵也成粪坑里的驴屎蛋‘子。怎么不说两句?”
那汉子听他这么说,骑虎难下,叹口气,对着赵当世抱个拳道:“八大王所言不差。”说完,补一句,“闯将见谅,今日此间,只有辽东陈洪范,没有昌平陈将军。”
赵当世听他这么说,知道没假,暗自点头。他对陈洪范有所了解,知道此人早前在辽东皮岛失职被削,今年不知道哪里找了门路,重新挂了个“昌平总兵”的印投到了熊文灿手下效力,算是有些能耐,于是迤迤然还了一礼:“我赵某恩怨分明,江湖事江湖了。陈老哥以朋友之名赏光前来,我赵某自然扫榻以迎。”言毕,伸手对二人道一声“请”。
陈洪范闻言如释重负,点了点头,与张献忠共入亭中。
三人分座,赵当世令人给张、陈斟满酒,便听张献忠道:“我虽身在湖广,也关心陕中兄弟。平日里听得最多的,便是李闯怎么怎么。听得多了都生出了茧子,好生没意思。然而不知哪一日,有人却给我说起个‘赵闯’。我那时还嘀咕是个什么西贝货,后来越听越多,赵闯的事反而都多过了李闯。现在见到真人了,妙哉妙哉,比李闯那驴毬子看着顺眼多了!”
张献忠夸人就是这么个夸法,赵当世已有耳闻,连称不敢,陈洪范则道:“是啊。李闯赵闯,我亦时常耳闻。”说着,竟然还对赵当世笑了一笑。
一上来先扣一顶高帽,是何居心?赵当世心里如此想着,嘴上说道:“赵某哪里敢与闯王并称。不过跟在后面捡些残羹剩饭,上不得台面。反倒是八大王,在楚豫间翻云覆雨,这等纵横捭阖,才是实打实的真英雄。”
张献忠撇撇嘴道:“什么英雄狗熊,老子就从没想过。老子就是狗熊,哪里有英雄,老子就去干他娘个毬朝天!”
赵当世“哈哈”大笑道:“八大王真性情,来,我敬一杯!”斜眼看去,陈洪范也是陪笑着,可眉宇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
“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张献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问道。
赵当世答道:“五千上下。”
张献忠看了看他,又与陈洪范对视一眼,突然摇头叹息:“不济事,不济事!”
赵当世不明就里,问道:“什么不济事?”
张献忠当下却又是连叹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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