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商客统共七八人,均是粤籍,有一姓梁者在肇庆府开了几家药铺,生意颇大,与孔家关系紧密。”陆其清说道,“当时我与孔庆年恰好聊起收购川中诸种材料制备火器的事,那姓梁的当即就说‘何必大费周章,现成的就有’。”
“肇庆府有卖火器的?”
“属下那时问他所言何意,他恐怕一开始也当打趣说的,听属下真问了,反倒支支吾吾。属下与孔当家催问不断,他才如实相告。听他说,肇庆府阳江县就有夷炮二十余门,另外左近雷州府亦有二十余门。这还只是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更不必提。”
“夷炮,什么制式?”
“那姓梁的也不甚清楚,但看过官府后来雕刻上去的铭文,基本都有四五千斤,有几门甚至近万斤。”
“四五千斤......”赵当世手指轻敲,略一思忖,“我营佛郎机炮小者百余斤,大者也不过千斤。若这姓梁的所言不虚,这些县城里的炮,确实是大火炮了。”明朝仿制佛郎机炮有一号至五号等多种类型,分别用在野战或攻守城寨。赵营里佛郎机炮大多来源于官库缴获,多为野战用的轻炮,仅有一两门千斤左右的大佛郎机炮,实战效果也不佳。
“属下也这么认为,又问几句,基本认定那些大火炮便是红夷大炮。”
“嗯,可谅一小小县城,何来这许多红夷大炮?广东近壕镜澳,莫非是佛郎机人所铸?”
“这倒不是。县城小而贫,实无必要置办这么多大炮。况且据属下所知,这些炮大多铁铸,壕镜澳的佛郎机人也不会铸铁炮。”
“哦是了。赵虎刀曾经写信说佛郎机人在壕镜澳设大厂铸炮,多从倭国取铜,铸造出来的也是大铜炮。红毛人会铸铁炮,这些炮保不齐是从红毛人那里来的。”
“主公英明。这些炮既非县城采购,也非佛郎机人铸造,而是当地官兵从海中打捞上来的。”
“打捞?”
“正是。姓梁的说,天启二年,红毛人与佛郎机人海战于壕镜澳,红毛人战败,沉没了不少舰船。后来佛郎机人打捞了几艘便不耐烦,遂置之不理。直到后来被广东沿海渔民发现,官府捞了几门,请佛郎机人调试后,发现俱堪取用,才花了大力气将这些铁疙瘩尽数弄了上来。”
“原来如此。”
“这些大炮威力无匹,说能洞裂石洞,震数里之遥。”
“哈哈,但守着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县城,也是暴殄天物。”
“那姓梁的也是如此说,这些大炮自摆上城门,十余年了,并未再发一次。县官屡易之中,后来者也多将它们忘却了。官府也不愿多费力处置它们,就听之任之,如今许多甚至都给当地人用来作晾衣晒菜之用。”
“真是物尽其用,妙哉妙哉。”
“主公说笑了。属下记下了这个,但因那姓梁的只是个卖药了,没有门路,就暂时作罢。听主公提起缺炮,是以想了起来。”
“老陆,你这一言之功可非同小可。”
陆其清一愣,忙道:“主公之意,这广东的炮,可以......”
赵当世点头道:“彼之敝履,我之珍宝。县城留之无用,不如化入我营。”随机道,“把这也当成一件要紧事,回去和老何商量一下,即可安排前往广东采购大炮的计划。我这里也会写信给赵虎刀,他在那边能有个接应。”
陆其清凛然道:“属下省得!”
陆其清在当夜就赶回了枣阳,赵当世则与随伴的侍女连芷一起下榻城中客栈。襄阳一趟,既解决了陈洪范与卢镇国的去留问题,顺手还将火铳制造及火炮购买等事安排妥帖,赵当世只觉大半年来都未曾这般顺风顺水,破天荒睡了一个十足的好觉。及至次日日上三竿,方由连芷服侍着起身。
今日天光上好,趁着心情亦佳,而且手头无甚要紧事,赵当世决定到襄阳府城边上的集市上逛逛,散散心。襄阳府城周边总共有三个大型集市,赵当世来的这个位于北泰山庙巡检司附近,算是襄阳最大的集市,但官府定制不常开。每月开五次,每次开三天,今日算来倒是算这个月第一天开市。襄阳府城紧邻汉水,水路交通极为便捷,豫、川、楚的大量贸易都要在襄阳府城北部临近江港出船。赵当世牵马入市,边走边看,两边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真让他产生了一种走进农贸市场的错觉。
“这位郎君,你看这橘当真不错,买些吧,活络生津!”一个小贩身边放着十多个装满鲜橘的箩筐。见赵当世稍有停留,那小贩马上补充道:“这可是正宗的越橘,皮薄肉厚!”
赵当世拿起一个,转对连芷道:“给你买几个,路上吃。”
连芷脸一红,觉得不好意思,秀口微张正想说“怎敢烦爹爹破费”,但冷不丁赵当世已经将一挂橘肉塞到了她口中。
“尝尝,喜欢就多买几个。“
“唔......”连芷登时大窘,又不敢吐出来,只得涨红着脸,小心翼翼将橘肉嚼咽下肚,声若蚊音,“好吃。”
赵当世自也尝了一挂,感觉有点干瘪了,但口感尚好,便抛给那小贩几粒水丝儿道:“还凑合,便拿几个给我。”
那小贩大喜,殷勤地帮赵当世选好了橘子,还附送一个小竹篮。
继续走去,一路上连芷均垂首不语,赵当世知道她害羞,倒还觉得有趣。两边还有卖瓷器、绫罗绸缎甚至奴仆的,各色各样的特产货物琳琅满目,千奇百怪。赵当世边走边买,不一小会儿,就将小竹篮塞得满满当当,道:“阿芷,这些都送给你。”
连芷看着满篮的梳簪首饰心中一热,嚅嗫道:“爹爹,爹爹为何对奴奴这般好。”
赵当世微微笑着,宽大的手抚了抚连芷的面颊,感到滚烫如炉,蓦地心生几分怜惜,道:“阿芷,你跟了我,就是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妹子。对自己妹子做什么都是该当的,那还分什么好坏。”
从小到大曾未有人对自己说过此等贴心话语,连芷眼眶湿润,强忍着泪水道:“爹爹对连芷好,好过连芷的亲爹娘。连芷今生当牛做马,也难报爹爹恩情。”
赵当世又摸摸她头,嗔怪道:“什么当牛做马的,说得也忒生分,以后不准这么说。你要觉得爹爹好,就不许哭鼻子。”
连芷忙不迭点头,立刻收了凄容道:“连芷明白。”说着,伸出小手接过赵当世提着的小竹篮,“连芷帮爹爹拿着篮子。”
赵当世笑一声道:“你这小妮子,倒是机灵。”
两人继续走到一处商铺,人群熙熙攘攘的,不时还从人群深处传出阵阵叫好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赵当世牵着马,忍受着压脊叠肩的拥挤,一手揽着连芷,一手牵着马匹,愣挤到了内中。
原来里面是一个卖鸡的铺子。主人家卖的还不单单是普通的鸡,看里边两只鸡伸着长脖子扇着翅膀,上蹿下跳地互相厮打,赵当世一目了然了,敢情这里在卖斗鸡。
只见除却圆场内正在激烈对斗的两只斗鸡,那主人家的铺里摆放着不下二十个竹笼,里面无一例外都关着一只斗鸡。再回头看那两只相斗的斗鸡,一黑一白,那黑的已经追着白的啄了,那白的只是四处乱窜,头破血流的,毫无还手之力。黑的倒好像完好无损,依旧雄姿英发。
“这黑的真是厉害!”旁人艳羡地说。
明代斗鸡之风极盛,不单民间流行斗鸡,就是王公贵族以至于军队之中都以斗鸡为乐事。且以关中尤盛,正德、嘉靖年间寻常百姓一家养个三五十羽的斗鸡都是正常的事,到如今这斗鸡业虽说不如那个时候繁盛,在民间也还是流行的娱乐项目,很多人都以拥有上等斗鸡为傲。
然而一羽上佳的斗鸡,一般要价也是极贵,普通的鸡一只大概四五十文钱,但一羽昂贵的斗鸡价钱卖到数两银子也不为奇。饶是很多人喜爱斗鸡,却因手头拮据,看到喜爱的斗鸡,也只有可望不可即之感。
当下那主人家满面红光,对围观的众人夸口道:“大家伙看看,此斗鸡名唤‘突厥儿’,是河朔名种,以性烈敢斗著称,出卵至今,凡百战,无一败绩。它有一兄弟俺们早先已经献给了朝廷,极受褒奖。现下卖此‘突厥儿’,俺们也不贪心,公道价格,三两银子不二价。”
“三两?”显然在场的围观者都难以接受,有好些人脸上已经流露出了失望之情。
“不就一只鸡嘛,哪要那么贵?”赵当世外行看热闹,忍不住嘟囔。可不,三两钱对起于寒微的赵当世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据他了解,一个京师六品官的月俸折算成银子还不到十两,这个价格几乎抵得上寻常一家三口半年的开销。
“这位郎君一看就是外行。俗话说‘良畜赛过人’,咳咳,你知道咱们这里买卖儿女的风俗颇盛,你去那卖人的铺子看看价,哎呦,贱卖的插标一二两的都有,和这斗鸡啊,还有那马匹什么的如何能比!”旁边有人不以为然说道,听他的口气,他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赵当世面无表情地笑了笑,却不打算就走,他倒是很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愿意出价买这只名叫“突厥儿”的斗鸡。
仿佛是看出大伙没有要买的意思,那主人家又想出一个主意,环顾众人道:“看来大伙还是不相信俺这‘突厥儿’的厉害!也罢,俺这里倒有一个法子,可教诸位信服。”
有人立马说道:“主人家,你倒说说看。”
那主人家指着身后那二十几个鸡笼道:“大伙都看见了,俺这身后还有这许多斗鸡,俺当初从河朔收购这些斗鸡来,都未曾仔细掂量过它们的实力。换句话说,俺也不晓得这之中到底有没有第二个‘突厥儿’。大家伙听仔细了,俺的法子是,在场诸位要是有兴趣可以尝试一下,在其中选一只出来,与俺这‘突厥儿’斗上一斗,赢了,那么那只斗鸡就归你了,俺分文不取。嘿嘿,倘若输了,那对不住,凡事总要讲个公平,俺也不能做那赔本的买卖,还请那位郎君掏出五百文钱来,也算是慰劳斗败的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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