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座船之前的那些零散轻舟基本上在牛有勇亲率船首皆裹着重铁皮的网梭船的一轮猛冲之中全部覆没,短短半炷香的时间,赵当世的座船就完全暴露在牛有勇的眼前。
罗威双目通红,喘着粗气,按刀请命道:“主公,局势险恶,得赶紧撤退!”
赵当世左右顾视,不忍道:“我若退却,此战必败无疑!”随即他又道:“贼寇来势虽猛,终究船小;我军虽有损失,但失去的多是轻舟,只要倚仗大船稳扎稳打,未必不能扭转局面,到那时退却不迟!”
在赵当世的要求下,官军座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调头退出战局,而是稍转方向,朝左翼驶去。
牛有勇看得分明,冷笑道:“这群丘八还想负隅顽抗!”立刻下令,“暂且不管敌方座船,全体向左,先把那部分官军歼灭!”
官军右翼本来就损失惨重,咬牙支持,而今牛有勇主力亲至,喝令之下,贼寇开始对沙船、江鹘发起猛攻。而起先贼寇并不攻击沙船,如同示弱的作态也不过是做给赵当世看,让他将中路大船调开使的诡计。
当是时,贼寇凭借船速,在官军大船四周来回游弋,不断将火矢以及木老鸦、鱼叉、弩拿子等投掷武器射到官军船上。官军不甘示弱,从沙船上伸出拍杆想要将贼寇网梭船打穿击沉。然而贼寇历战日久,十分了解水战战法,经验丰富,总能先沙船的拍杆一步,逃之夭夭。周旋不久,官军非但没能击退贼寇,反而在贼寇周而复始的攻击下死之五六。
眼见右翼败局已定,赵当世却无可奈何。官军左翼的贼寇虽然无法将官军吃掉,但其不间歇的袭扰使官军行动完全受制,进退不得。此刻罗威再一次向赵当世请命道:“主公!再不退就真走不了了!咱们的任务是诱敌,没必要与贼寇死斗!”
赵当世看着汗如出浆、已经多处负伤的罗威,一时语塞。他说的不错,再不走,的确就没机会了,但眼下这种局势,他的座船若要逃出生天,必定需要大部分兵力断后,而那部分将士们绝无生还可能。再三犹豫之下,赵当世还是决定再战一会儿。毕竟这支船队是楚地官军的心血,当下右翼虽颓,也能拖住贼寇一阵,趁着这段时间将左翼稍弱的贼寇击退,至少能保住一部分战船。
官军继续奋战,但局势已经越来越不乐观。惊涛拍舷中,数艘贼寇网梭船驶近赵当世座船,飞甩出套索、铁爪,嘴衔利刃、攀绳而上。罗威厉声呼叱,提着腰刀,一瘸一拐着指挥兵士斩断绳索。怎奈贼寇绳索中绞缠了铁丝铜线,坚韧非常,纵受刀劈,也难断裂。官军好不容易斩断一两根却又有三四条套索飞爪从沙船下甩了上来,总之前仆后继,根本不给官军喘息之机。
形势危急,赵当世也提刀亲自上阵。此时已有数名贼寇攀援而上,觇得赵当世衣甲,知道是官军将帅,便一拥上来,要抢夺此大功。罗威见状,也不顾眼前与自己缠斗着的贼寇,返身来救,这么一来,贼寇们全都确信赵当世是个大人物,都鼓噪着挥舞刀枪,围攻上前。
沙船上下已是遍布贼寇,好些官军自知必败,都丢盔弃甲,跪地告饶,还有一些不愿意落入敌手的则纵身跳入江中。船上唯一还奋战着的,仅仅剩下赵当世、罗威以及护卫在他们周围的一小撮忠心的兵士。
罗威的副手宋吉安也在赵当世身边。他浑身湿透,一边招架贼寇的进攻,一边对赵当世道:“沙船周围还有一些我军唬船、网梭船,主公现在跳下江中,还有退路!”
罗威亦道:“对!留在船上难逃一劫,不如跳江!”
事已至此,赵当世亦无计可施,只能在罗威与宋吉安等人的掩护下向船边移去,而贼寇似乎也看出了赵当世的企图,极力阻止他们的转移。在贼寇的猛攻下,赵当世等人每移动一步都分外艰难。
围绕在赵当世周围的官军逐渐减少,只剩寥寥数人,但这寥寥数人却个个悍不畏死,围成一个小圈,紧紧保护着自己的主将。
贼寇见强攻不过,便调集十余弓手,朝小圈放箭。两三个官兵中箭倒地,宋吉安胸口也中一箭。他低头看看深深嵌入自己胸腔的箭矢,喉头翻动,忍住一股上涌的热血,仍旧举刀力战。但力气却如同流淌的溪水渐渐流逝不见,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一大口鲜血也随之喷出,洒满了身前的甲板。贼寇乘势砍下他的首级,那首级滚到一边,引发一阵哄抢。
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副贰惨死,罗威悲愤地大吼一声,单脚跃起,接连砍死三名贼寇,但是随之而来的两支流矢却将他重重击倒在地。就在此时,一个大浪击来,沙船一斜,罗威还在迷蒙之中就此滚下了甲板,被大江吞没。
随着宋吉安与罗威两人相继离去,赵当世身边只剩下两名官兵,三人竭力抵抗、且战且退,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已到了穷途末路。
“护紧主公!”
那两名官兵声嘶力竭地吼着,即便他们周边甚至连一个袍泽也没有了。船身剧烈颠簸,其中一名官兵甲胄一斜,从前襟忽地掉出一本红色的册子。他一个哆嗦,下意识抢上去捡,怎料才俯身,暗铳立响,正巧打中他脑门,血花迸溅。
附近贼寇瞬时拥上来争夺尸首,另一名官军当即大呼:“主公往后跳江!”说罢也顾不上赵当世是否依言而行,挺身扬刀径直舍生向前抵命。
赵当世回头一看,两步外滔天火光中,乃滚滚江水。身前不远,官兵搏斗处早是血肉横飞。“兄弟之情义必不相忘!”他一咬牙,心里为死难的赵营军将们默默念祷,正待翻过舷侧,纵身飞跃,却听“乓乓乓乓”一阵清响,斜侧里忽然有十余飞爪钩上甲板。尚自怔然,本昏明不定的江上遽现无数火把。却见白浪翻腾间,一草撇船疾行而来,船头一将高声喊道:“主公,快上船!”乃指挥后续船队递进的练兵营哨官广文禄。
草撇船属福船的一种,但船型亚于大福船、沧浪船,桨帆并用,航速爆发力大,多用于短距离冲锋,便于攻战追击,那十余飞爪正是从这草撇船抛出的。十余官兵上身赤膊,一边吆喝着号子,一边拉扯飞爪绳索,迅速迫近赵当世所在的沙船。
“主公当心!”
船梯架上草撇船与沙船之间,赵当世一脚刚踏上去,对面广文禄突然急呼。但听背后杀声盈天,不用看也知定时贼寇追上来了。
广文禄心急如焚,抬手一箭射翻一名跑在最前的贼寇,叱令船头官兵:“操炮掩护!”
草撇船船首固定了一门中型佛郎机正对沙船舷侧。时有官兵担忧道:“主公尚在前,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广文禄怒道:“贼寇距主公仅十余步,不发炮后果一样不堪设想!”大吼一声,“发!”继而用喊得几乎破音的嗓子对赵当世道,“主公,属下一招手便跳江!”
赵当世喝应:“好!”
“好”字余音未了,便见广文禄同时招手,赵当世无暇细思,心一横双腿猛蹬,从舷侧鱼跃而下。正在此时,草撇船火光一亮,紧接着自后砰然大响,那佛郎机炮仰射打出的弹丸没有击中贼寇,却打断了靠舷的桅杆,桅杆风帆早燃火熊熊,仿佛火被子从黑空笼盖下来,将甲板上的贼寇尽数压在了火焰中。撕心裂肺的丧嚎声大起,赵当世只觉一股热浪推着自己后背也似,灸烤难当,好在眨眼落到水中,冰冰凉凉的清爽立刻袭遍全身。
广文禄急忙差人将赵当世救上船,一见赵当世悔恨道:“属下来得迟了!”
赵当世将湿漉漉的头发全撩到脑后道:“你若来早了,我等全军今夜全得葬身鱼腹。”
沙船的火势蔓开,已不可能再救。这时候,贼寇也发现了广文禄这支船队的突然出现,几艘网梭船很快绕过摇摇欲沉的沙船逼近赵当世所在的草撇船。众网梭船飞矢乱放,赵当世与广文禄猫着腰躲入船舱。草撇船船侧舷上装有毛竹护板,以防铳弹,贼寇的攻击毫无收获。船上官兵弃了飞爪,长篙点撑沙船船壁,利用反作用力向外围荡去。与此同时,赵营官兵另有几艘车轮舸穿插过来。
车轮舸两侧装有轮头数个,入水约一尺,需踩踏驱动轮头击水航行,速度远快于人力划桨,船面设有大梁盖板覆盖的板钉棚屋,下安转轴,通前彻后。贼寇箭铳短时间内无法打透棚屋,便驾网梭船提速冲撞,想要故技重施撞翻车轮舸进行接舷战。官兵不给他们这个机会,自棚屋空隙向外发射神沙、沙箭、神火等喷烟火器,先遮障了贼寇视线,旋即掀开船板,官兵分立两侧向贼寇的网梭船抛掷火球、发射火箭、投掷标枪等等。贼寇受阻,网梭船的攻势为之一滞。
随着赵当世座船半沉,赵营主力船队基本宣告覆灭,贼寇所有的游艇、网梭船等开始沿江铺开,对官兵进行仔细搜杀。情况报至舱内,赵当世对广文禄道:“可趁贼寇困顿,快速后退!”
广文禄点头答应,又问:“直接退回港口吗?”
“不!”赵当世睁目捏拳,“偏向东,转进镇港东面马口湖附近的草荡子。”
兄弟们的姓名要拿贼寇的血来偿,若就此退缩,此前的血战就失去了光彩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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