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大功,赵当世是不会让的。
湖广巡抚宋一鹤即便心有不甘,但事实胜于雄辩,马、贺最终落网离不开赵当世的慧眼如炬对时局的透彻判断。如果没有赵当世,六月间的这场战斗很可能只是一场寻常的胜仗,回、革二营在群山中休养生息后还会再度流窜,楚、淮等地也仍将继续动荡下去。
故而他在上奏朝廷的捷报中也不得不在详细汇报伤亡缴获的流水账后写道——
“而后统论其功,以武臣血战为首,以一往摧坚如总兵赵当世为首功中第一人。盖从前回贼狡险悍戾,自视枭雄,孤党众强,人莫予敌。自是一战而心胆摧破,羽翼离披,束手就擒。非独折从前未挫之凶锋,抑亦开后此可迎之芒刃。试观诸贼,以回贼为开端,克期必陆续而定。此功推当世为最,或朝野之公评,非臣独私所好也。”
黄得功固然贪功爱出风头,可折服于赵当世血战不屈的胆勇和远出常人的战略眼光,同样认可赵当世在清剿回、革二贼一系列战事的总体表现,难得一见没发什么牢骚。赵当世没来前,楚东南打了好几年毫无进展;赵当世一来,局面旬月立定。实情如此,无话可说。
回、革二营覆灭,余党星散,大江两侧山区密林自然还有些山匪、水贼盘踞,可到底江河日下、难成气候,有宋一鹤、黄得功、林报国继续进剿,完全不必担心。七月初,赵当世在马口镇军港祭奠战死江中的赵营兵士后,随即向宋一鹤辞行。宋一鹤送他出武昌府即回,黄得功却单人匹马送他出十余里直至黄陂县东南武湖之滨。
芦苇在风中起伏,水面上烟斜雾横,二人牵马缓行。面朝碧波荡漾的湖水上几只翠鸟掠过,点起道道涟漪。黄得功慨然道:“赵兄回了楚北,接下来面对的,恐怕就是不可一世的闯军了。兄弟没文化,别的不会说,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
赵当世答应一声,问道:“黄兄后续有何打算?”
黄得功回道:“还是先把武昌、黄州二府的余贼剿一剿。到了八九月,兴许就得去庐州府了。咳,若非军令难为,不然真想跟着兄弟去北面和闯贼过过招!”他隶属勇卫营,暂时留在楚地帮忙,但眼下顶头上司卢九德正监军庐州府的六安州,他身不由己,早晚得归过去。
赵当世爽朗笑道:“赵某又何尝不想与黄兄携手并肩作战呢?只是闯贼厉害归厉害,楚东南及南直隶在回、革之后,还远未到真正稳定的时候。”
“赵兄在担心什么?”
“黄兄可别忘了,巨寇献贼尚在。其众机动力极强,来往楚、淮等地迅捷如风。回、革二贼虽没,余众仓皇无主必然会投献贼,其势短期必张。另外,淮贼袁老山、袁时中与闯贼勾结,也在日渐壮大,万不可小觑了。”
“多谢赵兄提醒,有黄某人在,容不得那献贼放肆。”黄得功咧着嘴笑将起来,“要真把贼寇都打完了,黄某手痒难耐,才难受得紧呐!”
又聊两句,赵当世乃道:“我把马守应、牛有勇等贼提回襄阳府,宋军门那里可说了些什么?”大浮山下,自知败局已定的马守应没有负隅顽抗,乖乖缴械投降了。回、革二营主要人员都成了俘虏,本来应该就近都收押武昌府等朝廷批示处置,但赵当世强行把回营的一众俘虏都随军带走了。
“哪能说什么话?没有赵兄,宋军门一个子儿也捞不着!”黄得功嚷道,宋一鹤反正不在场,他话里行间也完全不给面子,“宋军门标下正缺统战的军官,他这两日都筹划着从朝廷那里将贺一龙开脱出来收入麾下,还找我和老林拿主意来着。”
“这我就放心了......”赵当世轻松笑笑。
经过武昌府水战的失礼,他敏锐感到今后在水网密布楚地发展,水军的训练一样无法忽视。牛有勇有指挥水战的能力,而正关押在襄阳府的张献忠军师之一潘独鳌最开始也曾在家乡带领族人扎水寨训练水军,赵当世准备将他俩凑一对,开展往后赵营水军建设的工作。至于马守应,则另当别论了。
走着走着,二人无意到了一个芦苇荡,岸边则是青油油的草甸子,山水相映成画,景色极美。黄得功从鞍鞯上解下一个布袋,又从里头拎出个青花坛子。
赵当世莞尔道:“黄兄,你这是什么招数?”
黄得功嘿嘿直笑道:“黄某爱吃酒,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什给赵兄践行,思来想去还是拿平素最喜爱的花雕酒出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回想一个月来与赵兄朝夕相处的饮酒闲谈,心里好生放不下。赵兄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不如抓着这个尾巴,走他个‘三碗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再说!”
赵当世大笑道:“谁说黄兄没文化?这不是出口成章了。”
黄得功甩一个大瓷碗给赵当世,憨笑道:“只关于这忘忧物,黄某还是有些墨水的!”说着,用嘴叼开顶花,手扣坛口,哗哗先给赵当世满上,再给自己倒满,“要我说,这酒啊包治百病,连同大夫治不了的心痛愁肠,也都一醉全解。”
赵当世嘬口酒,眯眼赞道:“好酒!”
黄得功说到“包治百病”时忽而想到件事,凑到碗边的嘴停住,道:“赵兄,你要去北面需提防个凶神。”
“凶神?闯贼吗?”
“不是,怕比闯贼还厉害。”黄得功面色严肃,不像说笑,“早前有从下游溯大江来武昌府的商贾旅人说,现今北、南直隶并齐鲁、江浙等地有瘟疫爆发,害人极凶极猛,无论官贼,一视同仁、触者即死,想来不日或蔓延到楚、豫......没别的意思,只是听那些人说起来骇人,偶然想到,顺口给赵兄提个醒。”
赵当世心中一震,暗想现今河南因为战乱与灾荒,尸殍遍野、虫鼠成群,若有大疫,的确极易在短期内扩散,病来如山倒,一旦传染人口密集的军中,后果可想而知。于是暗自留心,嘴上则笑道:“好,我知道了。黄兄不是说了,美酒包治百病,怕他作甚!”
黄得功笑着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当下二人席地而坐,靠在马边,以那烟波浩渺的湖光山色下酒,对饮谈笑。
赵营兵马驻扎黄陂县郊一宿,未走德安府往北直返襄阳府,而是折向西,经孝感、汉川二县进入承天府。猛如虎卧病已有两个月,赵当世打算去探望一番。
猛如虎驻军承天府府治钟祥县,翼蔽显陵。赵营兵马取道景陵县,才到钟祥县左近的京山县,就给负责外围防务的镇筸都司周晋的部队阻拦了下来。
“镇筸”乃湖广辰州府境内镇溪所与筸子坪司的合称,左近川贵,为军籍屯丁和苗民混居地区,民风强悍,历来“苗乱”不绝,故而建有镇筸城设都司坐镇。辰州府一向被视为极好的兵员产地,川、陕、楚等各地军镇派人来此招兵的人年年不绝。近水楼台先得月,镇筸都司麾下自是兵强马壮,远超同级的一般军官。
前任镇筸都司周元儒年老乞休,朝廷以其多年来护境有功,即便周家属于外来流官不是当地时代袭替的土官,还是默许了周晋子继父职的行为。周元儒实力虽强,但一直以来孤军奋战,没有人脉,所以难以寸进。周晋的政治嗅觉好过父亲,当年杨嗣昌督门才立,就主动投靠,而今杨嗣昌死了,又依附猛如虎,手下兵力扩充到二千,几乎已是一介都司编制的极限了。
赵当世在楚地很出名,周晋更听说他新破回、革贼,立下赫赫战功,对他很客气。只不过因显陵的特殊性,周晋没有允许赵当世带兵去承天府城、钟祥县城,而是让他暂驻京山县,亲自引领赵当世,轻马数匹去见猛如虎。
猛如虎军营在城外,自己因为养病在城中租了个小院子。院子不大,过了一进的前院,猛如虎的房间就在二进左侧的一个厢房中。赵当世见门虚掩着,在外头唤了声后就径直推院门而入。里头猛如虎身穿便服,正弯腰倒水,见了周晋,有些惊讶:“周都司,你怎么来了?”转目瞧见赵当世面生,“这位是?”
周晋介绍道:“这位便是郧襄总兵赵帅。才从武昌府剿完寇,特来问候猛帅。”
猛如虎一惊,赵当世对他行礼致意,首先自上而下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但见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神容甚是憔悴,走过去扶住他:“猛大人,你背疮可痊愈了?”
“没料赵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猛如虎咳嗽两下,“托赵大人福气,鄙人的背疮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身子还要慢慢调养。”
周晋说道:“背疮实为恶疾,猛帅能熬过此劫,足见洪福齐天。”
猛如虎强颜笑道:“没什么洪福,运气还可以。本道是国难当头,却要白白死在床榻上。不料十日前,一名大夫路过,被刘大人请到这里,给鄙人看了病症,真个是扁鹊再生,只三昼夜,就将鄙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里的“刘大人”猜想当是猛如虎标下内游击刘光祚。
“猛大人忠君爱国,感动上苍,自有天佑。”赵当世嗟叹几声,续问,“不知是什么大夫,有如此妙手回春的能耐。”
猛如虎回答道:“大夫姓吴,江浙人氏。他要去河南,在承天府不过短暂停留。这几日每日来观察鄙人恢复,今日倒是最后一日了。待会儿赵大人就能看到他。”
赵当世叹气点头:“这且不急,院中起风了,赵某先扶猛大人屋里说话。”说罢,与周晋先小心翼翼扶着猛如虎进屋到床沿坐下,而后又亲手泡了热茶,将茶杯递了过去。
猛如虎调匀了气息,呷口茶,脸色好看不少,继而说道:“鄙人宅居,也看到了邸报。赵大人勇猛无畏,连破回、革贼,解我大明心腹重患,鄙人躺在床上,都不禁心驰神往,热血沸腾!只恨有心无力,不能立刻投入军中!”
赵当世谦虚道:“还是宋军门、黄总兵等人配合得好。赵某能成事,侥幸而已。怎比得上猛大人一贯的戮力尽心。好汉只怕病来磨,等猛大人身体好了,杀贼不在话下。”
猛如虎连连摇头道:“说不上,说不上。鄙人不过莽夫,只会当个排头兵罢了。运筹帷幄、一锤定音的本事,还是赵大人拿手。”说到这里,仿佛知道赵当世的来意也似,主动说道,“鄙人虽现在丢人现眼,但那吴大夫说了,等到月底,身体当能恢复个七八分。到那时又有斤把力气可使,再无推脱,必然立刻北上,与赵大人合力抗贼!”
此言一出,赵当世心中大石落地,登时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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