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时辰大概还未到酉时,但是因秋冬日短,便有些昏暗起来,在将军府的大院之中,已经开始张灯结彩,灯火照耀着四方,顽强和逐渐压制下来的黑暗对抗。
兵卒护卫在外,侍从奔走于内,人人各司其职,丝毫不敢懈怠。
大将军府,原本就是司空府,是当年修建天子刘协皇宫的时候,几乎同时期建设起来的,虽然规制上比皇宫小一些,但是比起一般的府衙来说,都要更加的巍峨庞大。
正院宽广的空间,再加上雄伟的建筑,自然是会让人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不由自主的会感受到了权势在空间上形成的威压,从而影响到内心,形成一种畏惧感。
大将军府衙正院周围,回廊之处更是灯火通明,更兼人员众多,但场面却并不混乱,或匆匆疾行,或群立一侧,少有人语喧哗,更没有人影胡乱跑动。
郭嘉自然是其中主角之一,周边已经是围拢了许多人,大大小小官职不等,但是脸上都是带着一种几乎同样的笑容、
『若无祭酒点拨,吾等便如野泽鹌鹑,彷徨无措矣……』
『就是就是!祭酒宛如明灯,卓照四方!』
『吾等盼祭酒归返,便如久旱盼甘露一般,幸得苍天垂怜,果得祭酒安返。』
『正是正是!祭酒安好,吾等便是心安……』
不管之前认识不认识,也不管之前有没有什么交情,反正一大堆的人簇拥于此,唧唧咋咋的纷纷或是向郭嘉见礼,或是感叹几句,而在人群之中的郭嘉便是微微笑着,颔首致意,然后忍不住用眼神给远远的站开的荀彧等人示意。
满宠仰头望天,似乎完全没有看见。
刘晔则是点头微笑,似乎觉得郭嘉这样大受欢迎是一件好事,根本不想要上前阻止,也没有要解救郭嘉的意思。
荀彧终究是还是于心不忍,上得前去,将人群分开,然后拉了郭嘉往外,『此间实在风寒,奉孝远道而来,当注意身体才是!如今天色尚早,宴会还需准备,奉孝且随某来,暂入暖阁等候就是……』
说话之间,荀彧便带着郭嘉往外走,周边的大小官吏即便是想要和郭嘉这个当红炸子鸡在拉拉关系套套近乎,也碍于荀彧的身份,不敢说一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郭嘉离开。
待进了暖阁之中,荀彧并没有和郭嘉说一些什么,只是默默的坐着。在暖阁之外,细碎的话语声音飘荡进来,然后粘附在两人的身上。
暖阁原本是用来等待正式会议暂时歇脚之处,此处可供六个人歇脚,因此当只有荀彧和郭嘉两个人的时候,不免有些空旷。暖阁可以隔绝寒风冷雨,但是挡住不风言风语。
郭嘉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一些什么,却见到荀彧竖其了手掌,只是摆了摆……
郭嘉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呼了出去,也沉默下来。
室外喧嚣,室内安静。
两三柄宫灯,摇曳出一圈圈的光圈来,交错在一起。黑影蜷缩在各个器物之下,伴随着光圈的大小而抖动着,就像是潜伏的一只只的野兽,等待着光芒松懈的时刻。
郭嘉在长安之处,除了一些时间在护卫的『陪同』之下东跑跑,西走走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吃了睡,睡了吃,既没有风吹日晒,也没有多少劳心劳力,再加上又有百医馆的医师诊疗调理了一番,以至于现在看起来真的是白白胖胖,富态了不少。
而相反荀彧在这一段时间之中,每日需要计算这个,调配那个,还需要时时刻刻盯着许县周边,皇宫内外,怎么可能会有舒心日子过?因此荀彧面容不免有些苍老疲倦,看起来气色反倒是比郭嘉还差了许多。
思绪在光明和昏暗之间翻腾,宫灯的光落在郭嘉脸庞上,却照不清荀彧的眼眉。两个人端坐桌案两侧,身后的影子却在宫灯火苗晃动之下若即若离……
不知不觉之中,外面宴会的准备倒也七七八八,内外音声、优伶、乐师之类的人已经尽数汇集到了在回廊堂下院边角落中,约有七八十人,正在叮叮当当零碎的调整着乐器的音准。
很多事情都是一种无言的默契,无需明言,大家也都明白,曹操如此隆重的为郭嘉接风洗尘,当然不是为了只是欢迎郭嘉回归而已,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
酉时三刻,宴会正式开始,曹操从后院而出,先是接受了众人的敬拜,然后便招呼着众人落座,而郭嘉作为重要的客人,便是坐在了曹操之下的首席之位。
其余大小官吏按照各自的官职大小,纷纷坐定。
不久之后,便是礼钟之声率先响起,宣告着宴会开始。
侍从婢女鱼贯而进,在各人桌案之上立刻摆出了事先就准备好的几种菜品和酒水饮料……
当然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开胃菜而已,也都是冷的,或许后世酒席当中先上冷盘等等,也便是从此而来。在场的众人也就是略尝一下而已,只有坐在偏远角落的那些小吏,仗着反正没人会去关注他们,便是端起盘子就往自己准备好的口袋里面倒。
曹操坐在正中,手持酒爵,笑着邀请众人一同欢饮,然后时不时和郭嘉还有夏侯惇等人聊上几句,显得似乎轻松写意,快乐舒心。
周边的乐师也开始演奏,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欢快乐曲,叮叮咚咚之间更是增添了许多的欢乐祥和的氛围,十余名身穿五彩衣裳的伶人不知不觉之间,就像是彩色的鱼儿一般从席间缝隙当中游动而进,然后在院中空地上或舞动水袖,或摇曳身姿,舞步千姿百态,如乱花迷眼,缤纷绚丽,又是引来一片赞叹之声。
曹操摇晃着脑袋,似乎全情投入在了歌舞之中。
太兴四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让曹操身心俱疲,故而就显得当下这种短暂的放松,是多么难得可贵。
但是欢乐总是短暂的,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曹操便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表示要更衣,临走的时候微微转头看了一眼郭嘉……
郭嘉会意,过得了片刻也站起身,转过了回廊之后,果然见到了典韦站在一旁示意,然后跟着典韦转过了院墙,到了后院侧厅之中。
『奉孝,坐……』曹操招呼着,然后吩咐道,『取些清茶来……』
郭嘉拱手说道:『明公还是取些酒来罢……』
曹操看了郭嘉一眼,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也罢,便依奉孝。』
不多时,便有仆从送来了酒水和一些吃食。
曹操挥手让仆从退下,然后端起酒杯,『奉孝一路风霜,辛苦了!来,便以此酒酬之!』
郭嘉也没有客气,咕嘟嘟饮了,然后将酒杯放下。
曹操沉吟片刻,『之前奉孝言某有六胜,却不知……奉孝于西京观之,骠骑之处,可有何所长?』
郭嘉又自个儿给自己到了一杯,饮下,然后才缓缓的说道:『明公……六胜之言非虚也,皆为吾等之长……然吾等亦有四忧……』
『四忧……』曹操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郭嘉这样的说辞有什么太明显的神情变化,『奉孝可直言!』
郭嘉伸出了大拇指,说道:『先说商……骠骑之下,商贸之强,明公自是知晓……长安之中,汇集天下财货,四海之物,俯仰可取,东海之胶,南山之木,北漠之皮,西域之金,每日市坊之内,钱货便以千万计……此便是吾等「商」忧也……』
『河北甄氏,徐州陈氏,荆州蔡氏,另有其余各地商贾,皆汇集于长安之中,骠骑麾下所立大汉商会,便是囊括大小,制定商规,宛如庭外之庭,法外之法,大小商户皆受其制,此事倒也未见其弊……』郭嘉缓缓说道,『若是待其势大,便可号令天下商户……禁售某物……亦或是不得转售于此……』
曹操点着头。
『故明公亦当于此,建立商行,加以名授,以商治商,方可抗衡也……』郭嘉说道,『若仅以哨卡,税关相制……只怕初时尚可,天长日久……这钱帛之物,最是动人心肠啊……』
曹操捏着胡须默然不语。
一般人以为在道路上设立关卡就能解决问题,但是实际上除了在初期有一些效果之外,后面反而会带来更多的弊端。
官道上设卡收费的时候,总是有人能够找到一些绕开的道路,而这些绕开关卡的道路,既然商队能够通过,那么在某些关键的时刻,也代表着军队能够通过!
那么曹操的关隘哨卡,还有存在的意义么?
另外,也可以直接用钱财收买哨卡兵卒将校,而这些收了一次钱财放行商队的,那么在未来会不会也收钱财放行了什么其他的队列?
因此郭嘉明确的表示,若是简单的设立卡哨,阻碍商户是没有用的,即便是曹操下令除了战马兵甲之外不能买卖,也是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毕竟只有强势的一方才能制定规则,而弱势的一方更多时候只能被动的接受。
就像是汉人和胡人之间的互市,也常常是看哪一方强,便最终是听哪一方的,现在斐潜明显在商业上强于曹操,因此很多事情自然不由得曹操想怎样就能怎样了。
郭嘉竖起了第二根的手指,『欲利于商,必先强于工。故明公当召天下巧工,分工协作,精研技巧,方可与骠骑之下工房一争长短……如今骠骑兵甲之强,甲于天下,便为强工之故也,而吾等工匠……』
曹操继续点头。曹操也不好意思向郭嘉说他已经在这方面进行尝试了,只不过尝试出来的结果么……
如今大汉的工匠,或者说山东之辈的工匠,在整体数量上也不比斐潜少,工匠之中的聪慧之人,也不比斐潜那些手下的黄氏工匠差多少,但是唯一差距的地方,就是斐潜更加的集中,规模化。
郭嘉的意思,就是建议曹操向斐潜学习,规模化的集中工匠进行研制。因为集中起来之后,就可以使得工匠之间可以互通有无,和众人之力研究某一个项目,然后不至于各人研究各人的,然后重复的浪费一些时间和精力。
『……』郭嘉又饮下了一杯酒,『这统领工匠之人,明公需摘选贤才任之……某于长安之时,常闻工匠之中,若有困顿不解之处,便可或书或述于骠骑,骠骑旋即可解……』
曹操一挑眉毛,说道:『莫非斐子渊果如传闻,得了墨子真传?』
『或须有……』郭嘉摇了摇头,『某也常常疑惑,这天下竟有如此学识繁杂之人乎?长安骊山之处,还有观星台,骠骑以其观天,修正历法……这天文地理,竟是无所不通一般……』
曹操叹息了一声,说道:『或当如是……当年斐子渊师从蔡中郎,又得庞德公亲授于鹿山之下,再后来么……听闻原本雒阳之中,东观之书,其所得过半……』
郭嘉叹息道,『福泽之厚,竟如此乎?』
两人便是一同不由得齐齐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郭嘉又接着说道:『若求工强,则需农盛。』
『农不繁盛,则无心于工也……』郭嘉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头,『农为立国之本,本固跟深,方可枝繁叶茂。如今骠骑之下屯田卓有成效,而吾等之田却是强差人意,其因无他……』
郭嘉看了一眼曹操,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继续说道,『骠骑屯田之民,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其耕之田便归其所有……故而屯田之民皆不吝其力,唯恐少做一分,便无田得获,然吾等屯田,多以军屯,所产多寡,与其无关,但无棍棒责骂便可……』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看了郭嘉一眼,并没有说一些什么。
曹操的军屯,代表着大部分的田产收获都是归曹操所有,这也支撑起了曹操大规模的爆兵,但是同样的在屯田的过程当中,这些半兵半农的屯田兵既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兵卒,也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农夫,虽然说两个方面都顾及到了,又等同于两个方面都做不好。
说是兵卒罢,这些屯田兵的战斗力堪忧,尤其是在和骠骑的那些兵卒一比较起来,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否则荀彧也不会舍近求远去掉臧霸的泰山兵前来救援……
而从农夫角度来看,这些军屯又不能像是农夫一样的专心斥候庄稼,更多的情况下这些军屯兵也就像是郭嘉所言一般,出一天的工种一天的地,只要不被责罚便算是了事,劳作效率和自动性当然是大打折扣。
即便是同样有一些农学士指导,一方面曹操等人始终抱着一个怀疑审视的态度,很多技术都是要等一两年的试验之后,才慢慢扩大到全境,另外一方面很多农学士提出来的建议,屯田兵也不会去做,因为他们的上司不是农学士,而是典农校尉,而对于典农校尉来说,更多时候是求稳,最好是上面有明确的指令之后才肯做,所以也就不指望这些军屯的田地之中能有多么高的产出了。
这一上一下,一亩田产出相差两三石,那么整体起来相差了多少?郭嘉没有算,他不想,更不敢算。
『以军屯改民屯,当可解此弊……』郭嘉看着曹操,『然欲改之,必先解这最后一忧……』
曹操皱着眉头盯着郭嘉,忽然打断了郭嘉的话,『奉孝所言,最终便是落在这「士」上?』
郭嘉再次倒了一杯酒,咕嘟嘟喝了,点点头,说道:『然。』
其实四忧说起来好像是是四方面,但是最终还是落到了一个字上,就是『士』,因为在山东之处,士族掌握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跟士族联系在一起。
商铺是由士族控制的,土地在士族的手里,官吏也是士族担任,曹操自己就是一个庞大的士族出身,夏侯氏曹氏上千人都仰仗这曹操一人而活。曹操根本就没有办法像是斐潜一样的放权。
原因很简单,在曹操这里,大部分的士族子弟在上任的时候总是信誓旦旦的表示,我相信,我可以,我保证,但是一旦出了事,便是不清楚,不了解,很抱歉,大不了发表一个声明,痛哭流涕的将官帽子一甩,便不会得到任何责罚,亦或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理,换个地方继续捞钱……
再这样的情况之下,又有谁会真正愿意承担责任?无非就是谁比谁更烂一些,亦或是谁比谁更能遮掩罢了。
郭嘉所言的事项,曹操其实心里早就有些思考,但是真要是像斐潜那么去做去改,曹操心中没有底。因为斐潜在关中所营造出来全新的政治生态环境,运作模式,曹操一点都不了解,更谈不上熟悉。
面对陌生的东西,人类自然有恐惧感,曹操也在所难免。
等到曹操从许久的沉思当中回过神来,想要再问郭嘉一些事情的时候,才发现郭嘉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整整的一壶酒都喝光了,醉醺醺的歪倒在席子上呼呼大睡,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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