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斐潜在水面舰艇上点亮了科技树,但是斐潜却无法点亮所有人的内心。
脏的地方依旧还有脏,暗的地方依旧还有暗。
这种事情,就像是裴垣。
诸葛瑾低着头,从回廊上悄然而进,然后到了堂下拜见。
之前诸葛瑾在蓝田和廖化负责武关的相关流民事项,现在荆州流民渐渐少了,因此诸葛瑾也就被从武关那边重新调了回来。
『都查到了?』
斐潜颇为平静的问道。
诸葛瑾微微点头,然后呈上了相关的情报。
三国游戏里面么,每个武将什么的,都有一个忠诚值,然后根据具体功勋和职位的不同,这些忠诚值还会波动,时间长了,这个忠诚值偏低就会导致官吏叛逃。
如果有个系统,随时翻看一下,然后排个序,重要的人物就重点关注,不重要的阿猫阿狗之类的就干脆先一步罢免,以免自己被分手。
可问题是若是没有这样的系统,又要怎么办?
就像是现在这样。
裴垣假称是休沐,在参律院请了假。
这个很正常。
汉代有官吏沐休的标准制度,斐潜这里同样也有。虽然说斐潜在官廨当中也有一些007的官吏,但是那基本上都是没成家的,然后吃住在官廨,主要还是方便,另外一方面也算是吃公家饭,自己不掏钱,还有专职的仆从伺候,省心又舒适,但是多数官吏还是会回家的。
因此在裴垣请假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产生什么怀疑。
沐休可以在租买的个人住所,也可以回家族老家,甚至可以到了家族老家之后觉得时间太短,住得不够,再请几天,都是可以的,颇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年假。
毕竟在汉代,官员有这个福利,每五天就可以放假洗浴,并且回家拜访亲人。孝顺父母的重要性在汉代三四百年时间当中,是与个人评判挂钩的,假如有些官员在节假日敢主动『加班』讨好领导而导致了忽视亲情,这人不仅得不到上司的肯定,反而还要因不守孝道而被批评。
换句话说,若是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在汉代是要被批判的。
因此裴垣离开长安,说是要回河东,自然也没有人会质疑,给他开出了过所。而凭着过所,裴垣就顺顺当当的离开了潼关。
因为裴垣出潼关的手续都是正常的,因此潼关的守将哨卡之内的人员也不存在什么疏忽的问题。
一出潼关,裴垣没有往河东去,而是径直前往河洛,然后跟上了斐潜派往许县的队列,假称自己另有公干,而使节队列这些人,也没有什么即时通讯工具可以和关中三辅查验,以为裴垣是另有要务前往许县,也不会多问。
而对于河洛杨氏,以及曹操那边的官吏来说,裴垣则是跟着斐潜使节队列一同前来,看起来似乎是一起的,行动也是一起的,当然也就自然算在一处的,自然也就不会对于裴垣有什么特别的检查……
等到参律院点卯发现了裴垣多日未到,然后再找到河东,河东再传回消息之后,裴垣便是早就抵达了许县,消失在斐潜当下的控制范围之外了。
这种手法其实简单平常,整个的过程也没有任何的所谓神奇之处。
可是斐潜就从其中察觉到了一些不平常的东西。
在诸葛瑾调查整个裴垣事件的过程当中,一部分官吏对于裴垣叛逃事件,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并不认为这个事情是多么的严重。
特别是在中下层的普通官吏当中。
毕竟有个天下楷模的东门挂节,美誉在前么……
春秋战国以来,特别是汉代的郡县制度而产生出来的二元君官僚结构,君择臣,臣亦择君。在一地太守那边干得不好了,换一个地方去担任职务的情况也有很多。
换句话说,在一部分的官吏的感觉当中,裴垣逃走了,其实不算是什么大事,毕竟不就是一个『跳槽』的行为么?
跳槽……
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是跳槽。裴垣自诩为什么什么马,然后在一个马槽里面吃得不爽了,换一地吃饭。
实际上跳槽这个词么,原本是指男女关系上的移情别恋。尤其是指风尘女子,『谓其琵琶别抱也,譬以马之就饮食,移就别槽耳。后则以言狎客,谓其去此适彼。』
裴垣此举自然有些『叛徒』的意味,或者说类似于『叛徒』的角色,但是对于其他的官吏来说,尤其是一般的基层官吏,很多人认为裴垣此举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传参律院院正、大理寺卿来!』
斐潜思索了一阵,便下令道。
不多时,韦端急急而来。
这两天裴垣不辞而别,韦端着急上火,嘴角都快溃疡了,头发一缕缕往下掉。这可是中年人的头发,掉一根那就是少一根……
虽然说裴垣进入参律院,并非是韦端招纳进来的,但是至少在韦端手下干活,怎么说多少也有御下不严,管控不力的罪名罢?这要是被借机发挥,然后被撸了官职,不是比那窦娥还冤?
『卑职参见主公!』韦端见到了斐潜,便是不敢丝毫懈怠,端端正正的大礼参拜。
『坐。』斐潜指了指一旁的坐席。
韦端又和诸葛瑾见了礼,这才坐在一侧,心中忐忑的如坐针毡,时不时瞄一眼斐潜,然后低下头,再过一会儿再瞄一眼,再低下头。
片刻之后,司马懿也来了。
司马懿微微瞄了一眼韦端,便是知道大概是什么事情了,拜见了斐潜之后,也默默坐在一旁。
斐潜让诸葛瑾将裴垣的事情叙述一遍。
『此事……』斐潜看了看韦端,又看了看司马懿,『不知二位作何观想?』
韦端急急先发言道:『启禀主公,卑职以为,《易》之泰卦有云,「上下交而其志同」,又有否卦云,「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故为吏之道,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是也……』
韦端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的看着斐潜的表情,见斐潜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才微微吞一些唾沫,继续往下说道,『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上下故有其间隔是也,所以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卑职猥以空疏,才以鄙陋,得主公擢拔于草野,备员于参律,才有限而律无穷,心有力而所不逮,常以自愧……』
『今有裴氏子,不辞而别,枉顾主公之恩,摒弃同僚之情,此乃人情之大丧。卑职以为,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是也!便如卫之开方,身为卫子,而事齐君,虽草其母,然宦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乎?此等贼子,当以严惩,广布天下,引以为戒!』
韦端说得斩钉截铁,一气呵成,显然是早有计较。
斐潜心中暗笑。
韦端先是说明官吏的职责,然后再表示一下忠心,最后对于裴垣的事情表示谴责,并且划清界限,是不是很顺畅?
说的这些有没有错?当然也没有什么错。
但实际上呢?
说明了官吏的职责,也就限定了负责的范围。韦端表示官吏的主要职责是『上传下达』,并且将易经扯出来作为大旗招摇一番,就好像是表示上古就认同的,表面上听起来确实是没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官吏的职责,仅仅是限于『上传下达』么?
呵呵。
如果一个官吏所有的作用,仅仅是作为一个喇叭筒,或者说是一个传声器,那么不如直接买个喇叭接到田间地头,有事便是喂喂两声,不就得了?还要那么多吃干饭的官吏干什么?在文件上标注一下这个抄送哪里,那个抄送哪里么?这事情邮递员都能做,要这些专门负责『上传下达』的官吏做什么?
韦端第二段的意思粗听起来,像是自我谦虚,表示自己能力有限,但是实际上是说他的事务很繁重,对于裴垣这个事情是『心有力而所不逮』……
韦端的事情多么,确实也多。所有的律法,似乎都出自于参律院,大大小小,各项律法条款项目,若是要细细推敲,慢慢斟酌,怕是几十年都未必能做得完。
但是,既然几十年都未必做得完,那么多一天少一天,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重要,也没有说没日没夜都要盯在律法条例的每个字上,至少在这几天,韦端就不算是多么忙碌,之所以说他很忙,只不过是害怕承担责任而已。
最后韦端的总结,就更加的有意思了……
表面上听起来像是对于裴垣的谴责和唾弃,实际上将这种行为归之为有违『人情』,然后又害怕斐潜觉得不爽,便是将裴垣比作开方,表示像裴垣这样的『奸妄小人』,就算是曹操那边接受了,最后也会像是开方害死了齐桓公一样,最终也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对于韦端的这些话里话外的意思,斐潜并没有立刻进行点评,而是转头看向了司马懿,问道:『仲达之见何如?』
司马懿微微颔首,『盖天下之事,必有其因,理方有固。见月晕则多风,见石润则多雨,此乃因事而推论,由不变而论万变是也。如今裴氏子有其果,或可追之,以明其罪……然以臣之陋见,不若查其因,而杜亡羊也。』
『当今之人,多有以假名而贾于世者。口虽通孔老之言,心未履夷齐之行,纠集好名之辈,汇于一处,言必不得志,论必不得用,私结朋党,以为颜孟。然欲行之事,或言太过,或言太重,或言当他人之责,指使旁人口涎横飞,亲力为之哀哀而鸣。』
『故有盖世之名,亦不可知其德。为官吏者,德能并重,有能无德者,虽一时之用,必患于天下也,有德无能者,犹举而用之,无济于事也。今以试取之能,然何以取之德?孝悌亲别离,茂才不知书,便为今之碍也。』
『裴氏子垣之事,当借此事,核查德能二者而问也。事是否完其职,德是否尽君恩,若皆无碍,当自去之,若有其缺,当直言之,勿使余者引为例也!』
司马懿的言论么,听起来似乎就比韦端的要好一些。
或者说比韦端的说辞要更进一步。
大概是因为司马懿并非是裴垣的直属上司的原因,所以谈起这样的事情来,也不会有什么畏缩和避讳。
那么司马懿所言,是否就是完全站在斐潜的立场上的呢?
很显然,并不是。
毕竟司马懿的屁股下面的位置和斐潜不一样,因此抛开了司马懿表面上的那些东西之后,所暴露出来的东西,也是可圈可点。
韦端是长安坐地户,年纪又长,当上了参律院院正之职位,旁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司马懿和韦端不一样。司马懿年轻,至少比很多自诩为『饱学之士』的人都要年轻,而在很多时候,年轻就是罪过。
斐潜让司马懿出任大理寺卿,虽然说在斐潜之下,并没有所谓的『三公九卿』之说,也不会有这样的等级,但是这个位置若是按照大汉之前的惯例认知,也几乎等同于九卿,并且司马氏也不是关中姓氏,在大汉当下也并不是什么显著世家。
温县司马真要出名是等到历史上司马懿一家子都当官了之后。
当下一个司马徽,一个水镜先生的名头,并不足以支撑其职位,司马懿目前所承受的非议自然不小,面前笑呵呵,背后戳背影的事情肯定遇到了不少。
所以司马懿的建议,简单就是,查!
不仅是要查裴垣的,还要查其他官吏的!
而且斐潜觉得,司马懿这样的一个建议,甚至还有更为深层的意思,只不过斐潜当下还没有能够完全想得出来。
相比较之下,这韦端比起司马懿来说,年岁虽长,但是这多吃的那些盐不怎么顶事啊!
呵呵……
斐潜微微而笑。
所以说啊,官吏靠所谓的什么品德来规范其行为,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斐潜之前所说的那些『礼』,不落到实处,便都是虚的。
仁义礼智信为儒家『五常』,孔子提出『仁、义、礼』,孟子延伸为『仁、义、礼、智』,董仲舒扩充为『仁、义、礼、智、信』,表示这五项是所有儒家学子,学习经文的士族弟子的最基础的日常行为标准,表示『无常』是儒家提倡做人的起码道德准则。
但是很可惜,这个所谓的『最基础』,『最起码』的道德准则啊……
儒家子弟,学习经文的这些人,口口声声将『五常』封为座右铭,作为人生格言的学子成为了官吏之后,往往跟随着不是脑袋走,而是跟着屁股动。
这种问题若是成为了『常态』,甚至是连统治阶级都认可的『常态』,那就有意思了。
谁都知道,人的脑袋不能长在屁股上,可是当这些由屁股决定脑袋的,这些把持着朝堂喉舌的,平日里面道貌岸然的,实际上跟着屁股跑的官吏,其所做所为,常常会令人扼腕而叹……
斐潜觉得,如果说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在没有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诉诸利益是胜过诉诸道德的。
但是有时候,讲利益也不一定有好效果。
宋朝是最为典型的『与士大夫共天下』,就连皇帝都亲口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皇族是真的分享利益给官员士大夫阶层,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宋代的士大夫阶层维护宋朝统治,其实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姑且暂时不论这样的宋代政治制度究竟好不好,但是当宋代灭亡的时候,并非所有人都对于这种『共同利益』表示认可,在对于对宋理宗、宋度宗两朝的328名进士在入元后的去向做了统计,自宋蒙战争爆发以后殉节者有71人,占%;入元隐遁不仕者174人,占%;归降和出仕元朝者83人,占%。
说明即便是整天宣讲,也确实做到了利益共同体,实际上的效果依旧是一般,愿意站出来抵抗的宋代士大夫,其实也没有超过四分之一,甚至大多数的人是选择高高挂起,表示于某无关。
到了明朝的时候,更加糟糕。
明朝则是尽量把权利收归皇族藩王,对于官吏的要求,一开始就拔得很高,对于贪官的惩罚制度也非常的严厉,并且朝堂上下都推崇道德,尤其是官吏的品德,要求官员们在俸禄很低的情况下要克己奉公,甘于贫苦。
但是效果呢?
想一想都知道,明代这样的要求,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适当的把道德标准定在大多数人达不到的水平上,只能导致伪君子遍地,反而会降低实际的道德水平。
一个社会如果宣扬的是利他主义,实行的也是利他主义,那是最好的社会。
当整个社会都有很高的道德水平,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大胡子所推崇的终极社会,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这种社会也是人类追求的高级模式。
当道德水准还不够,那么如果宣扬的是利己主义,实行的也是利己主义,谁都知道社会上都是利己主义者,所以必须建立完备的制约机制来实现社会合作,建立严格的权力制衡和监控机制完备,随时防备,把所有人都当做最恶的家伙来防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社会,只要律法维护得好,运作起来其实也不会太差。
最麻烦的社会模式,是宣扬的是利他主义,而实行的是利己主义,这样导致整个社会到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的伪君子,尤其是在官吏层面上,就更加的麻烦。社会的监控和制衡机制还没建立好,道德挂在嘴边,良心只在表面,结果就是如李贽所说『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明代的官吏大体上就是这一种。
不是说宋代的官吏就比明代的官吏好,也不是说明代的官吏就都是垃圾,而是整体来看,伪君子和真小人这两种类型,大多数人可能都愿意接受真小人,而厌恶伪君子。
那么对于现在的斐潜来说,在面对着裴垣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是应该听谁的?后续应该怎么做?
关键是斐潜需要指向哪一个方向?
是君子?
还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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