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负责服侍朱高煦的当值太监,是司礼监少监侯显。他是一个面部轮廓清晰、相貌方正的阉人。
朱高煦刚走进柔仪殿,便向后门院子里看了一眼。但侯显不是曹福,他对一些事似乎不太了解。侯显带着几个宦官,把最近的奏章也送过来了。
既然一叠奏章已经放到了桌案上,朱高煦便准备随便看看,然后送到北边的武英殿去、先让内阁与典宝处处理。
他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奏章,大致一看,前面两句话、居然愣是没读懂;而且那字写得非常差劲,一笔一划让朱高煦想起了刚学写字的小孩儿!
但是这反而引起了朱高煦的兴趣,因为朝廷官员不可能这么没文化。他马上翻了一下落款的地方,看是谁的奏章。一行奇怪的字母映入眼帘,这让朱高煦顿时心里有了数:这是外国使节的奏章。
字母的旁边还加了汉字,麻喏巴歇东王使臣。
麻喏巴歇国,就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那边,朱高煦登基后看过郑和留下的海图、以及一些永乐初的卷宗记载,曾了解个大概。
朱高煦继续看奏章,终于看懂了内容。爪哇使臣上书,希望朝廷同意,麻喏巴歇国(爪哇岛)并入大明,成为一个省!
“哈!”朱高煦看完不禁笑出了声,下意识觉得这个使臣简直是奇葩。
朱高煦摩挲了一下额头,抬头看了一眼侯显。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甚么这本奏章会在最上面?
当年郑和出海时,侯显与王景弘作为副使,也在船队中;而且侯显与王景弘,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宦官。朱高煦顿时猜测,侯显、王景弘等阉人也有政|治诉求。
朱高煦便把奏章递给侯显看。
侯显躬身接过,看罢抱拳道:“奴婢禀奏皇爷,麻喏巴歇国的东王、西王,此前发生了内讧。奏章里提到的这个东王,已经战败丢失了所有领地,其使臣的意思,恐怕是想朝廷出兵帮他们夺回国土。”
“原来如此……想起来了,朕好像看过卷宗、确有这回事。那个西王,好像还误杀了咱们的海军将士?”朱高煦道。
侯显忙道:“皇爷所言极是。那时船上的官军上岸做买卖,被爪哇西王误认是东王雇的援军,言语也不太通畅,咱们的人便被杀了一百余人。后来西王上书请罪,欲赔款黄金六万两,但奏章送到京师时、先帝已驾崩。后来废太子当权,未再派遣船队南下,故此事搁置至今。”
“六万两黄金?”朱高煦吃了一惊,他还不知道有这件事,“爪哇岛国王如此富裕?”
侯显道:“麻喏巴歇国西北边,三佛齐王国(马来西亚、苏门答腊岛附近)出产黄金;麻喏巴歇国又与西洋回回教门诸国,常年做买卖,积攒了不少家底,着实富有。
当时我大明巨舰陈兵海上,西王发现之后,十分惧怕国灭,因此许诺大量黄金!东王趁机遣使,跟随船队来京,又许诺以麻喏巴歇国全境,却是空口许诺。皇爷明鉴。”
朱高煦再次看了侯显一眼,侯显的立刻把腰弯得更低了。这宦官是在引诱朱高煦、重启船队出海!侯显应该知道,皇帝现在非常缺钱。
黄金六万两!朱高煦在心里“噼里啪啦”地算了一番,大明的货币不是金本位和银本位,除了宝钞纸币、现在仍然以铜钱为主。黄金六万,大约相当于铜钱三十万贯!
当初朱高煦为了支持南署铁厂,从内府与户部拨款二十万贯,简直是让皇城好几万人节衣缩食,还把户部尚书夏元吉、也抓进了诏狱一趟。三十万贯真金白银,对偌大的大明朝廷也算是一笔巨款。
朱高煦连奏章与卷宗也不看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
侯显的声音又道:“皇爷,占城、渤尼、暹罗、真腊、爪哇使节,在京师住了几年,至今不能回国。礼部尚书胡部堂多次抱怨,要供给他们吃喝……”
“朕知道了。”朱高煦道。
侯显急忙住了口,躬身道:“是,皇爷。”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决定更多地了解南洋的情况、谋划合理有效的长远方略之后,最好得到大臣们的支持,然后才决策。反正那些南洋各国使节已经住几年了,再多住一月两月也不要紧。
他想到这里,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通过登基以来陆续得到了各种信息,朱高煦心里作出了一些揣测和判断。儒家文化圈主要在东亚地区,除大明之外,朝|鲜国、日|本国、安南国影响比较大。而南洋诸国,包括与云南边陲土司有所接触的缅甸、暹罗(泰国),极可能更多地受印度宗教、回回教门的影响。
而且葡萄牙和西班牙崛起之前,欧洲宗教文明似乎比较落后;反而是回回教门十分强盛,武力强大、富裕多金、信徒众多。
最让朱高煦感受深的,便是远在蒙|古的鞑靼与瓦刺,居然也信了回回教门。那个被平安救回来的女子罗氏,便曾说过:鞑靼贵族对付那些异教徒(不愿意信回回教门的鞑靼人),便用马蹄铁钉进他们的脑袋。
因为近代以后欧洲主宰世界,所以朱高煦不得不强行扭转自己的观念:在这个时代,其实相比西欧宗教、回回教门更加强大富庶。
朱高煦暂且将远在南洋的事务搁置,继续翻看最近的奏章。夏元吉的奏章被他翻了出来。
户部尚书夏元吉上奏,有关盐引的内容。夏元吉建议,停止将盐引赏赐给藩王、勋贵,着重提到不能给商人沈家。
夏部堂用大篇幅阐述了其中的弊病。
(大概意思是朝廷通过盐铁官营,本来可以得到巨大的好处。不仅能增加户部收入,而且五军都督府等衙门,还可以利用盐引与商人交换,让商人运粮、或者召集流民在边关直接种地,供应边军所需;极大地节省兵部、户部的开销。)
但是皇家滥发盐引给藩王、皇亲国戚、勋贵,便搅乱了规矩,让朝廷蒙受巨大损失。
朱高煦觉得夏元吉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些弊病不是朱高煦搞出来的,之前早就有了。而且涉及相当复杂,这是皇家平衡补偿各方权贵的重要手段。一旦取消,恐怕会激|化矛盾!
夏元吉可能以为,去年朱高煦抓了代王、削弱了诸王的兵权,又率大军北征震慑了北方……所以可以开始着手收回朝廷中|央的利益了?
朱高煦觉得这个夏部堂在户部干得很好,但是并不能考虑全局利害。当然夏部堂可能也只是主张而已,并没有强求马上执行。
可是奏章里提到的,给商人沈家盐引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又翻了很久之前的政务记录,这才发现几个月前,他曾下旨,叫有司安排、册封沈徐氏的女儿沈宝妍为“庄嫔”的事宜。
而司礼监的阉人们,在聘礼中加了盐引,或许因为沈徐氏是商人的缘故;明朝的盐是垄断经营,只要有盐引就是暴利,所以凡是商人都想染指食盐贸易。
搞明白了中间的过程,朱高煦马上猜测,这事儿多半是王贵干的,然后不知怎么通过了内阁与典宝处的批准。因为王贵与沈家才有来往,多半是沈徐氏向他托的人情。
因为此前很长时间,朱高煦没有直接理政,以至于一些事并不是他决策的。
朱高煦还想起了那个罗氏的事,宦官曹福曾向罗氏打听、有关黄俨的下落……这是要讨好黄俨的仇人?王贵等人,有想与侯显王景弘一党结盟的迹象!
朱高煦心头顿时不高兴了,他提起朱笔,便在夏元吉的奏章上写了起来:沈家聘礼之中,盐引改为其它财物。
他写罢,“啪”地一声把奏章扔在了桌案上,对侯显道:“你看看朕的批复,再告诉司礼监的人。”
侯显小心翼翼地捧起奏章,不断点头道:“奴婢遵旨,奴婢遵旨!”他看了一眼奏章,脸色顿时煞白,悄悄拿袖子揩了一下额头。
朱高煦又道:“赵王府逃跑的宦官黄俨,确实在鞑靼人那边。朕可以叫三法司发悬殊榜,必定有鞑靼人图利,把黄俨给逮回来。”
侯显扑通跪伏在地,磕头道:“那黄俨牵涉代王府谋逆案,此贼生死,全凭皇爷之意。皇爷继位之后,仍信任重用奴婢等,大恩如同再生父母,奴婢等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皇恩于万一!奴婢绝不敢有私,此生誓忠心于皇爷!”
朱高煦沉住了气,说道:“朕也相信,你们能明白轻重。起来罢。”
“谢皇爷恩典。”侯显道。
朱高煦缓下口气,好言道:“之前海船已建造了几百艘,造船、训练耗费糜大,出海之事必定不能半途而废。不过朕会改变一些方略,此后必定还要选真正忠心的太监为使节,继续此事。”
侯显道:“皇爷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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