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只比杨亮等人晚了两天。五月十五日的时候,他就抵达了姑墨。
随驾而来的除大批官员外,还有银鞍直、飞熊军、侍卫亲军及铁林等军步骑,总计四万多人。
他按住了众人盲动的想法,只让热海突厥一部南下,前出警戒。
与战斗相比,最近一年以来,他更多的精力放在地方建设上,因为这事关西域将来的长治久安。
打赢仗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长久稳固统治的难度则要高出许多。
“奥古尔恰克已经回到了八剌沙衮,听闻正在召集兵马,朕告诉他,要么从葱岭西边南下,绕道拔汗那,过葱岭南原,直攻喀喇沙,要么就按兵不动,别乱折腾。弄个几万骑过来,光吃饭不能打,一点用都没有。”杨亮曾经去过的农家宅院内,邵树德坐在葡萄架下,一边把玩着高脚杯,一边说道。
大大小小的将领基本都围在此处了。
龟兹正副经略使杨亮、李嗣源、铁林军都虞候郑勇、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武威军左厢兵马使元行钦、天德军副使贺瑰、飞熊军军使王崇、金刀军李嗣昭、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等。
基本禁军主力都在此了。
部分禁军和大部分杂牌兵马、府兵、蕃兵等,或留守高昌,或归隶北庭符存审帐下,或镇守自焉耆至姑墨的沿途城寨。
“陛下,公骆驼虽然仇恨波斯,但他必然无胆挑衅。”杨亮说道:“指望他南下拔汗那,末将觉得不现实。”
“崔卿,朕记得拔汗那曾为前唐属国吧?”邵树德看向秘书郎崔邈,问道。
“正是。”崔邈答道:“开元三年(715),吐蕃、大食共立阿了达为王,发兵攻打拔汗那国。安西都护吕休率万余人支援拔汗那,大败吐蕃、大食联军,由是扩大了前唐在葱岭以西的威名。”
“开元十二年(724),大食再度东侵,围拔汗那都城渴塞城,爆发‘渴水日之战’。突骑施奉诏支援拔汗那,大食惨败,大将战死。这一仗,令康、石诸国复归唐,大食东扩的脚步迟滞了五十年之久。”
其实,唐朝与大食在中亚的霸权争夺自然不止这几次。
开元五年(717),突骑施联合吐蕃、大食攻安西四镇,为唐军击败。
开元六年(718),大食再度东侵,为突厥包围,经偿付赎金后退走,东征无疾而终。
开元十一年(723),大食东侵,突骑施奉诏出击,大破大食。
突骑施败亡,可汗为高仙芝所擒之后,唐朝在中亚缺了一个好打手,只能自己上阵了。
接着便是天宝九年(751),高仙芝将安西兵(2-3万人)主力抽走,率两万唐军,并拔汗那、葛逻禄等部五万蕃兵,西进怛罗斯。
大食军则有呼罗珊吉哈德四万人,这是其本部精锐,另有阿姆河、锡尔河流域属国仆从军十余万。
战斗结果以葛逻禄临阵倒戈,安西军损失一万多人,连夜撤走而结束。
唐与大食的最后一次交战,应该是贞元十七年(801)的“渡泸之役”,唐、南诏联军俘获吐蕃、大食联军二万余人——这是大食又一次尝试向中原推广造物主,最后以失败告终。
整体来看,突骑施一开始反唐,被驯服后,成了唐朝在中亚最优秀的打手。大食的战斗力说实话很一般,被突骑施打得找不着北,战绩简直没法看。
突骑施内讧,复叛之后,为唐军所破。唐廷一度想以葛逻禄取代突骑施作为新的打手,但很显然失败了。
好打手,没了就是没了。
“拔汗那……”邵树德站起身,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有些踌躇。
从如今的局势来看,萨曼波斯应该是新一代黑衣大食,只不过其扩张欲望没那么强罢了。
邵树德有点想顺着葱岭南原,直接捣入拔汗那国旧地,将当地的波斯军队屠戮一空。但又觉得此事很麻烦,因为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西边,大军一旦撤走,人家卷土重来,你有什么办法?
从大食到波斯,人家最大的优势就是补给方便啊。大食在唐人手里败了那么多次,人家断过东侵的念头吗?没有。
但他还是想尝试一下。
有些人被打痛了,能得几十年和平。
有些人被打痛了,居然还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死皮赖脸继续来。
就是不知道波斯是哪种人了。
“先料理了疏勒再说吧。”邵树德思来想去,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后勤补给是最制约夏军的地方,这是死穴,后面的仗怎么打,完全看有没有充足的补给。
“陛下!”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匆匆进来,禀报道:“萨图克北上了,兵众甚多,不下两万,或有三万之众。”
院落内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间颇为兴奋。
“怎么?看到有仗打,一个个这么高兴?”邵树德笑问道。
“陛下,武人不就指着这个么?”杨亮笑道:“没有仗打,如何升官发财?”
众人轰然大笑。
但杨亮的话,确实是所有武人的“价值观”。只要朝廷不堵死他们上进的渠道,让立了功的武人也能升官,甚至入朝当宰相、枢密使,增加他们的食邑,给他们荫庇子孙为官的名额,让大伙都谈论他们的武功,那么他们就敢舍命搏杀,将一切敌人横扫干净。
“那你说说,这一仗该怎么打?”邵树德问道。
“拣选精锐,给敌迎头痛击,臣愿为先锋。”杨亮说道。
“你猜朕会怎么打?”邵树德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杨亮一窒,半晌后才道:“陛下定然屯兵于此,以逸待劳。先以坚壁消耗贼人士气,待于阗大军攻至疏勒的消息传来后,贼军心不稳,此时大举出击,可获全胜。”
“看来朕的用兵套路都让你们摸清了。”邵树德自嘲一笑。
“陛下这般用兵,无懈可击,符合兵法正道。”李嗣源认真地说道:“便是臣处在萨图克的位置,也想不到破解之策。”
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
打了大半辈子仗,他其实是真正的沙场老油条。各种战术打法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对部队的熟悉也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再加上他谨慎、稳妥的风格,对手也很绝望啊。
能打赢,才是硬道理。
这种如果都不算名将,那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名将了。
“贼众一时半会还来不了。”邵树德坐了回去,道:“城池加紧修缮一下。其余人等,该操练部队的操练部队,该刺探军情的刺探军情,该征粮的征粮,按部就班。自乾符末开始,朕打了三十七年仗了,萨图克这种黄口小儿,朕有好几种办法玩死他。勿忧,小场面,这比恢复西域农业生产容易多了。”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萨图克北上的势头还是很猛的。
兵变成功后,他花了二十天的时间稳固局面,与各部首领勾兑利益,换取他们的效忠。差不多忙完后,便征调了两万多大军,离开喀喇沙,一路北行。
五月十五,他接到了跋禄迦样磨人覆灭的消息,十六、十七两天,陆陆续续遇到了不少南奔的样磨酋豪、溃卒。
得知战斗的经过后,他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动摇,但在与萨曼尼长谈后,他坚定了继续北上的决心。
五月十九,伊鲁格所部与南下的热海突厥遭遇,双方大战三场,突厥不敌溃去。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聚集在拔涣城一带的夏兵很多了,可能不下三万人,加上突厥,总数突破四万毫无悬念,甚至可能达到了五万。
而他们这边,即便算上沿途强拉入伍的各部丁壮,人数离三万还有点距离。
兵力处于劣势,长途行军之后,体力也处于劣势,还有必要北上吗?
但就此撤退更不可取。
首先是士气方面的巨大消耗。一旦撤走,强拉入伍的丁壮很可能会逃散一空,喀喇沙各部首领、官员们也会怀疑阿斯兰汗究竟能不能成事。
这种怀疑,对于一个刚刚靠兵变上台的人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最后,夏军的游骑并不少。他们一定在密切观察着回鹘大军的行踪,一旦确定他们调头南返,很可能派出骑兵进行追击,届时局面就不可控了。萨图克隐隐觉得,这样很可能会造成耻辱性的大溃败,还不如面对面拼死一搏呢。
于是继续北上。
五月二十、二十一两天,突厥人的袭扰越来越频繁,力度也开始加大。
大军行进的速度慢了很多,精神也高度紧张。
二十二日,他派古拉姆军出击,抓住一股突厥人暴打,斩其首数百,才终于令其溃去,不敢再靠近骚扰。
二十三日,担任先锋的伊鲁格汇报,已远远看见了思浑河以及在河西岸的夏军营垒。
收到消息的萨图克陡然升起种不真实感:竟然真的一路让他们走到了这里,获得了与夏军决战的资格?
他当场下令主力停止前进,开始扎营。同时带着古拉姆卫军前行,于当天午时抵达了拔涣城以西数里,与伊鲁格的先锋汇合。
“咚咚咚……”旷野之中突然响起了连天的鼓声。
萨图克放眼望去,却见对面的营寨大门洞开,一队队骑兵冲出营垒,在旷野之中聚集起来。
随后,大群步兵也鱼贯而出。
漫天烟尘之中,时不时传来阵阵铿锵的甲叶声、齐整的脚步声。
萨图克神色一变。
沙场老手光听声音就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敌人。
夏军步兵装备精良,忙而不乱,没有一丝鼓噪喧哗,专心致志地列队。动作没有走形,没有拖延,各营各就各位,快捷准确。
没有十年以上的刻苦训练,做不到这般严密精准。
没有厮杀多年的心理素质,做不到这样旁若无人,举重若轻。
他们,不好打啊。
“呜——”沉闷的牛角吹响了起来。
回鹘这边也调派出了大队人马,开始列阵。
萨图克知道,这是汉人兵法中的常见招数:趁你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先打一下,试试斤两。
那就试试吧。
他骑上了一匹骏马,目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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