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山浦的八月,就从这样一个欢乐的日子开始了。
邵树德站在高台上,看着领完赏赐的军士们感恩戴德开始大酺,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辈子成不了从三皇五帝开始传下来的贤君了。他就喜欢和武夫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讲跋扈的“骚话”,了解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的困难。
他知道,这是后遗症,时代带来的后遗症。
这个年代的文武官员,只要脑子不是屎,都知道他们面临着什么形势。
但眼前这九千名士兵,拘谨地有些过分了,让邵树德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这九千人主要来自横野、平卢二军。
这两军经过多次抽调,以及一定的战损,人员加起来只剩一万了。
这次又抽调一千精壮,补入禁军,取代年底将要老退的一批人,剩下的则编为东莱镇军,前往新罗驻防。
镇军首任指挥使高思继,今年已逾六旬。
指挥副使王济川、都虞候张温、都游奕使高佑卿。
横野、平卢二军原本的几位主官,如封藏之、李存进、杨师厚在这几年相继去世,高行周则调往佑国军出任右厢兵马使。
任命都是由邵树德亲自签发的。
看到这些名字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王济川是王遇之子,张温出身银鞍直,高佑卿出身镇国军城傍少年,其实都是大夏军将中的中生代了。
而封藏之、李存进、杨师厚,其实都是前唐藩镇时代的老人。
他更感慨的是,杨师厚远没有历史上那么出彩。
站错了队,蹉跎岁月,没有舞台,金子也不一定会发光。
江湖草莽之中,有能力、有本事成为名将的人太多了,但有机会、有运气的却很少。杨师厚缺少的是运气,这是时代的悲剧,怪不得谁。
镇军已在赤山浦整训很久了,今日大酺之后,从明天开始,就将分批登船,前往东莱县戍守,为期三年。三年之后,朝廷会调另一批军队过来接替,可能是禁军,也可能是杂牌。至于会不会将东莱变成一个长久的稳固基地,把镇军长期化、固定化——这意味着他们的家人也得跟着过去——还得看情况。
“新罗那边的情况,朕已知悉。”下了高台之后,邵树德对南衙枢密副使李忠说道:“这支部队东行,你亲自带队送一下,至东莱留镇数月,年底再回来。”
“遵旨。”李忠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拍了拍李忠的肩膀。
半岛三国原本一触即发的局势,在朝廷派员申斥之后,稍稍冷却了下来。如今,就只有泰封国内还有小规模的动乱,惶惶不安的新罗松了一口气,野心勃勃的百济暂且按捺住了扩张的念头。
但邵树德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三个国家目前都在观望,私底下暗流涌动,不知道在策划着什么阴私勾当呢。
统一整个半岛,应该是那边的有识之士、英雄豪杰们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邵树德在意金瓯无缺,人家就不在意吗?都是华夏文明圈内的次生文明,大伙的思维模式太像了,不可能放弃统一的。
所以,还是得看着点他们。
希望东莱镇军稳定驻扎后,多少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吧。至于能震慑多久,谁在乎呢?他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也没那个精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若太子有意,那是他的事情。
邵树德也坐到了一张桌案后,侍卫们麻利地上菜,多为海边特产。
说白了,就是鱼虾之类。
鱼还能做成咸鱼干长途转运到内地,但虾蟹这类东西就麻烦多了。不是不能做,比如泡在酒坛子里的醉蟹就能保存较长时间,但真的没必要,也没太大的市场。
北方渔民还是相对追求安逸生活的。
毕竟大平原那么多,产量那么高,风调雨顺的岁月里,日子过得不会太差。至于出海么,风险着实不低,况且海鱼价格也在缓步下跌,总体收入比起以往是有所下降的,除非捕到什么不得了的货色。
邵树德一边吃,一边想着心事。
真要大力发展渔业,还得指望南方。但南方是暖水海域,产量天然比不过冷水海域,这是个问题。
不过,这都是幸福的烦恼了。能走向海洋,大力发展海洋产业,对一个大陆国家是十分困难的。无论南方北方,都要保留海洋产业的种子,同时发展,并行不悖,这才是正道。
八月初三,赤山浦码头上,人头攒动,旌旗蔽日。
一队又一队军士沿着踏板,跳上了摇晃不已的舰船。
他们的神色十分紧张,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即便是那些素有勇名的壮士,这会也在强撑着,不想被人看出他们有点晕船。
水手们则在甲板上如履平地。
港湾内已经算是风平浪静了,摇晃得并不剧烈,他们默默擦洗甲板,升帆挂索,调整帆桁,有条不紊。
有的水手甚至赤脚走在甲板上,大声吆喝,将一桶桶食水搬入底舱。
旱鸭子,他们见得多了。
骑射双绝的汉子,能在陆地上把他们欺负到死。但到了海上,一个个苦胆都快吐出来了,他们能轻易玩死这些勇士。
术业有专攻,不得不服。
“海盗们聚集的化外城市,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邵树德喊来了平海军军使、为大夏服务了半辈子的老将赵宗诲,轻声说道:“渤海商社不会多管闲事,你们也给我忍住了。”
“遵旨。”赵宗诲说道。
“可是不明白为何?”邵树德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问道。
“是,臣愚昧。”赵宗诲老实答道。
“劲可鼓不可泄。”邵树德说道:“若占了他们自发建立起来的城镇,下次排石就没人肯再建村镇了,因为跑到哪里都不安全。赵卿,你说说,现在海盗们的扩张厉害不厉害?”
“简直四处开花。”赵宗诲憋了半天,终于说道:“哪里有海豹,就跑去哪里建村子。严寒、疾病、饥饿都能忍受,过得和野人一样,实在无法理喻。”
“这就对了。”邵树德轻笑道:“若把他们都控制在手里,可就没这么积极开拓进取的精神了,朝廷开支也会很大,得不偿失。”
话说大夏攻灭渤海国真是东北亚这个地缘板块中影响十分深远的一件事情。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在日本海、鄂霍次克海有了港口,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海盗们也很喜欢这片资源十分丰富的区域,因为绝大部分海兽,都喜欢生活在寒冷水域,而他们身上的皮毛又是制作皮裘的名贵材料。
为了发财,海盗们能忍受千般辛苦、万分危险,卧冰吃雪,与野人搏斗。所有开销都是他们自己支付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如果朝廷将他们管束起来,那么利益如何分配就成了问题。其实不用怀疑,大部分肯定是被朝廷拿走,这必然会打击海盗们的积极性。
另外,他们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似乎也不太合适吧?朝廷要不要增加开支,改善他们的生活,发下更多的赏赐以激励士气?
好处不多,坏处不少,直接管控大可不必。或者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没有必要。
而海盗们的活动范围,正如赵宗诲所说,库页岛上已经建起了第二座城镇,另有村子七八个。北海道岛上也建起了一座规模较小的镇子,常住居民突破了五百。
这些人扎根当地,寻找黄金、海兽的同时,自己种地牧羊,捕捞海产,给海盗们提供补给。海盗们劫掠日本之后,也会过来销赃。一来二去,城镇规模日益扩大,面貌日新月异,发展势头十分迅猛。
前阵子,日本派使团来洛阳,请求大夏朝廷打击海盗,乃至禁海。邵树德看完后,直接留中不发,没搭理他们。
海盗们在日本取得的巨大成功,激励了大量生活贫困的靺鞨人、女真人,他们纷纷加入海盗大军,成为其后备兵源,屡次登陆日本各地,搅得人仰马翻。
邵树德也为女真人找到了新“工作”而感到欣慰。
好好把目光盯着海外,别总想着南下劫掠。日本又大又肥,足够你们吃很久了。
在六月份的时候,福建、岭东二道也有消息传来:当地也出现了小规模的海盗聚集地。
邵树德看完之后,有些无语。
他搜肠刮肚,想知道历史上唐代以前的广东、福建有没有海盗,最后也没想起来。思来想去,大概是没上史书吧,这玩意就不可能杜绝。
如今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造船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海盗们的硬装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很显然这是会鼓励他们的。
南方海盗主要在占城等国近海活动,劫掠十分频繁,当地人苦不堪言。
邵树德听闻之后,已遣听望司的人南下,与海盗们进行秘密接触,警告他们不得滋扰商路。
该管就要管,该放手就要放手,其间的度,还是要把握好的。
“呜——”随着角声响起,今日最后一批军士也登上了船只。
水手们收起跳板,喊着号子将一面面帆升起。
海风吹拂,浊浪涌起。
舰队再一次离开了港口,往新罗而去。
邵树德出神地看着这支舰队,久久不语。
几乎与此同时,数艘船只出现在远方的海平面上,朝赤山浦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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