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子,果然才学过人,这次月考又名列在一等。”秦海明先是小小地捧了张伯进一句,见张伯进的脸上有了丝红光,接着道:“不知张公子可有闲暇,我有两把折扇想请张公子题诗作画,年底归家正好送人,此物可是最风雅的礼物。”
张伯进的脸色温和下来,一把扇上写上一首诗或涂上几笔画,秦海明就给五两润金,两把十两银子足够自己花销到年底了,不过将来我青云直上时,这些墨宝可就不只值五两银子,算起来还便宜了这小子。
秦海明暗中冷笑,要不是为了姓张的那本书,自己怎么会大把银子供他挥霍。想想自己也曾寒窗苦读,也曾造访明师,奈何时运不济,接连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偶然从张伯近嘴中得知他有本《历科持运集》,自己才曲意交好,想一睹秘笈改变命运。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道:“一个新入学的秀才,年不满二十,读过几年书,居然能将这么多前辈盖过,怕是有猫腻吧。”
怒意一下子被点燃起来,群情汹涌,越说越愤,不知谁嚷了声“找先生理论去”,人流向后涌向聚贤堂。
张伯进微微一笑,招呼秦海明道:“秦兄,扇子晚上再画也不迟,我们一起去看看热闹。”
一路行来,人越聚越多,来到聚贤堂前已经将近百余人。
聚贤堂内众师皆在,施宁忠手拿月考的成绩,笑道:“这个江安义倒是了得,少年锐意,三个来月就名列崇志堂第一等,就怕刚极易折,不如低调行事,蓄势待发。”
“施师这句话我不同意,”凌旭反驳道:“少年勃发如万事初兴,正当着力向前,成就一番事业,怎能韬光养晦、自敛锋芒。”
施宁忠摇摇头,微笑不语。
门外声音嘈杂,邵仁福一皱眉,道:“何事如此喧哗?”
凌旭站起身,笑道:“我去看看,该不会有疑问约好了来问先生吧。”
来到门外,凌旭见门前乌压压满是人头,一群人言语糟糟,情绪激动,凌旭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好不容易听清缘由,凌旭脸色苍白,双眼圆睁,怒喝道:“岂有此理,尔等以为凌某办事不公、营私舞弊吗?”
此时,堂内的诸人也走了出来,见凌旭气得浑身直抖,苏子明连忙喝道:“你们要干什么?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纪言清等人在一旁劝解凌旭,打听出了什么事,当听到众生质疑凌旭舞弊,个个勃然大怒。虽说这次考卷是凌旭所出,但事先大家有过商量,而且批改、评等是几位讲师一起参与的,对凌旭的质疑就是对全体先生的质疑。
邵仁福挺着肚子走向前,清咳两声,喝道:“尔等还不退了回去,再要闹事,记下名字逐出书院。”
人群中不知从哪冒出个声音,幽幽地道:“先生如此行事,怕是众人难服。”
凌旭已经平静下来,冲着众人冷笑道:“好好好。今天就让你们心服口服。苏兄,有劳你将江安义此次月考的试卷拿来。”
试卷取来,凌旭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秦海明是个高个,凌旭一眼看到了他,点名道:“秦海明,你来读给大家听听,看看先生们是否老眼昏花了。”
秦海明很受伤,这么多人起哄,我只是跟来看热闹的,为什么单单点我的名?我个高就有错。但先生点名不敢违背,秦海明只得满面苦色地拿着试卷,逐条念来。众人静听,良心不昧,江安义经义分析透彻,显然下过苦功,比自己所答要胜上一筹;策论写得用辞严谨,见解精辟、雄辩有力,诚为佳论。
见众人哑口无言,凌旭讥讽道:“一个个不用心读书,却把心思用在寻人错处,既觉被后辈超过难堪,那就回去好好用功。岁考在即,不要让新人笑尔等无能。”
那惹厌的声音又飘忽而出,“会不会凌先生在日课中无意将题目告诉了江安义呢?”
邵仁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却绷着脸喝骂道:“是哪个在胡言乱语?凌先生的人品你们还信不过吗?”
目光如箭,人群左右一分,避开邵仁福的目光,没有人站出来。
“无胆鼠辈,书院居然有这样的学子,凌某深以为耻。”凌旭顿足捶胸,气愤难平。
赵兴风在旁边冷着脸道:“既是有人置疑,不妨叫那江安义拿了日课来,当场验看以示清白。”
“如此甚好。”邵仁福急忙接口道:“赵先生不妨麻烦你走一趟,把江安义的日课都拿过来,众目之下,真伪不辩可知。”
接着,邵仁福像刚想起来,笑着对站在门前一直未出声的邓浩南道:“山长,你看呢?”
邓浩南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赵兴风叫了两名学生,急冲冲地去找江安义。
苏子明就站在邓山长身旁,压低声音提醒道:“山长,你怎么让邵仁福如此行事,一旦真从江安义的日课中查出一两道考题,岂不让凌旭无法下台,江安义也无法再在书院立足。”
苏子明和凌旭是好友,他知道凌旭对江安义的日课很经心,批改得十分详细,生怕凌旭无意中在日课是泄漏了题目。毕竟江安义的进步过于神速,就连他也生出几分怀疑来。
“无妨,我信得过江安义,更信得过凌旭。”邓山长淡淡地道。
很快,赵兴风就回来了,江安义手中捧着厚厚一摞东西跟在后面。从人墙中穿过,感觉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江安义有些紧张,不知赵兴风让自己把日课拿来有什么事?
将手中的日课放下,江安义向众位先生施礼,邓山长道:“你们谁有疑虑不妨上前来查一查。”
推搡了片刻,有五个人上前开始翻看江安义的日课,江安义认出一人是林义真,看来卓望峰上《吟菊》自己无形中得罪了他。
凌旭在旁边轻声告诉江安义事情的原委,愤怒、委屈、伤心,江安义分辨不出滋味,抬头向院中众人望去,一张张脸孔写着妒忌、怀疑、嘲讽、敌视,当然也有同情、惋惜,站在人群当中,江安义觉得自己很孤独。这难道就是刘学长所说的要习惯站在众人之前,迎接别人挑剔的目光吗?
凌旭看出江安义的愤怒,轻叹一声,劝道:“刚才施先生说你少年锐志,怕你刚极易折。安义,我却以为刚极虽易折,但同样百炼精刚,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当谨记之。”
江安义心头泛起一阵温暖,轻声应是。
用手指着阶下的众人,凌旭大声道:“你们致疑江安义,只看到他的进步而没有看到他背后付出的努力,这厚达近尺的日课是江安义三个半月来的心血,你们扪心自问一年所写的日课可有这么多?”
听到凌先生的喝问,林义真直起身,手指翻开的日课道:“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则宁,何解?”
“此诗有二说,一说刺幽王一说美召穆公……”
“夫子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不知此句与《黍苗》一诗可有关联?”
“当然有关联,夫子所说的道……”
一声声提问有如急风骤雨要把江安义淹没,江安义渐渐放下紧张,从容而答,恍如回到数年前草庐之中与父亲一问一答,屋外虽有风雨,屋内却温馨宁和。
提问声渐渐淡去,终不可闻。
林义真小心地将江安义的日课叠放整齐,平静地来到凌旭和江安义面前,深深一躬,道:“林义真,小人也,误会凌师和江学弟,林某深表歉意,请见谅。”
凌旭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林义真,你不是小人,你是个君子,我不怪你,我想安义也不会怪你。”
林义真能放下面子,当众道歉,江安义真没想到,连连点头同意凌旭的表态。
邓山长从后面踏步向前,面向堂下的众弟子,凝声道:“今日之事,我有一忧一喜。忧的是你们被嫉妒所迷,不能明辩是非,失了师友之道,这是读书不到家的原因。众人回去将夫子的《为政篇》、《里仁篇》、《子张篇》多抄录几遍,细心揣摩,将书真正读进心里去。”
邓浩南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面前扫过,继续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从林义真身上看到了君子的坦荡,从江安义身上看到了君子的大度,这些品质你们也有,这是我们书院三百年育人的底蕴,今日之事你们要引以为戒,推己及人,多加磨砺终能成就高贤。”
堂下众人齐声应诺。
看着众生慢慢散去,邵仁福暗暗咬牙,原打算借江安义一事打击凌旭,进行动摇邓浩南在书院的影响力,看来起了反作用。唉,操之过切呀,邵仁福想着,脸上堆起笑容,向凌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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