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有些陈旧失修,天井的檐下长满了青草,张伯进坐在檐下读书纳凉,抬头看看四方的天空,暗想如果今年能中举,一定要把这宅子修一修,当年父亲就是在这里读书踏上仕途,如今自己也要像父亲一样从这里踏上青云。
想起父亲为自己的耗费多年心血编撰的《历科持运集》,张伯进心潮难以平静,自己一定不能辜负父亲期望,这次乡试不单要中举,还要考个好名次,争取夺得解元。
脑中闪过知道的对手名字,府学中有吴元式、赵南仲几人,这些人的文章自己看过,不足为虑;各县学中也有几个声望不错的人物,想来和府学中人差不多水平;同为书院出身的还有几人,至多能和自己相当,但自己有《历科持运集》,多二成胜算。
想到江安义,张伯进心头闪过阴影,此人才学不在自己之下,尤其是诗文,简直是天授其才,如果他也参加乡试的话倒是自己的劲敌。还有秦海明,此人被逐出书院,屡次来找自己索要《历科持运集》,自己当然不能答应。早早地回德州,一来为了备考,二来也是为了避开此人,此人纠缠不休,是个麻烦,不过只要自己中了举,那秦海明肯定就不敢再来纠缠。
天井内阴凉蔽日,一阵阵的穿堂风吹来,张伯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伯进。”恍惚中听见父亲的叫声,张伯进清醒过来,睁眼一看,真的是父亲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张伯进一下子呆住了,张着口发不出声来,不知是梦是真。
“伯进,二年不见,不认识为父了。”张宏充慈爱地笑道。不是梦,真是父亲回来了,张伯进翻身滚落在地,膝行爬到父亲身边,抱住张宏充的双脚,喊了声“父亲”,声音哽咽,热泪直流。
“痴儿,莫哭。”张宏充的眼睛也湿润了,轻轻抚摸着张伯进的头,微笑道:“起来,让为父亲好好看看你。”
西窗烛明,张伯进父子在灯下夜话。桌上几碟小菜,一壶小酒,父子俩边喝边谈。
“为父此次休假兼程返家,是为进儿你的乡试而来。”张伯进替父亲斟上一杯酒,静静地听着。
“刚刚为父考察了你的课业,不错,进儿你在书院进益很快,学问已经不在为父之下了。”张宏充呷了口酒,看着儿子满意地笑道。
“孩儿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
“好,好,我儿大慰父心。”张宏充突然压低声音,道:“此次德州乡试的主考官是工部郎中马敬玄,他是为父的好友,为父曾有大恩于他。他在点中德州主考返家闭门途中,暗中派人送给为父一封信,你来看。”
张宏充满是神秘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张伯进接过信,心中怦怦直跳,今年的乡试已经稳操胜券了。打开信,是三张纸,第一张上写“可见矣”,字在纸头;第二张“至极也”,字在纸中;第三张“事然也”,字在纸尾,纸上标着一二三的数字。
张伯进对着烛光照了照,发现除了这几个字没有其他毛病。张宏进笑道:“不明白?”
将三张纸小心地塞回信中,张伯进笑道:“莫非是约定记号?”
“不错,乡试要考三场,这编号一的纸上写着‘可见矣’,意思是第一次考试的答卷上要在文章第一段出现这三个字,‘至极也’是第二场,在段中出现;‘事然也’是第三场的文章末尾。”
张伯进心中狂喜,除却自己真实的本事不说,有这暗记约定自己想不中举都难。看着父亲鬓边的白丝,想到多年来父亲为自己付出太多,张伯进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在父亲身前,磕了个头,道:“孩儿不孝,让父亲为孩子费心了。”
“起来,你我本是父子,说这些做什么。”张宏充一把拉起儿子,道:“为父此生碌碌,就盼你能光耀门楣。”
“父亲怎么能算是碌碌无为,不说芸芸众生中有几人能官居五品,就说父亲撰写的那本《历科持运集》就是考生们求之不得的宝物,待孩儿得中进士之后,必要将此书公诸于众,让读书人都感怀父亲的恩德。”
张伯进激动地拿起酒杯,举杯至额,道:“孩儿敬父亲一杯。”
酒下肚,张宏充示意儿子坐下,夹了块肉在嘴中细细咀嚼着,慢慢地开口道:“为父在京为官多年,家中并无积蓄,京中的宅院还是租住的,说来让你们母子跟着我受穷了。”
张伯进知道,父亲为了编撰那本《历科持运集》,四处请人吃饭给人送礼,京师居本不易,那些俸禄怎么够开销,好在刑部任职多少有些油水,才够勉强支撑住这个家。
“此次乡试,是个机会。”烛光下,张宏充幽幽地说道:“德州乡试中举的名额只有二十个,参试的人却多达六七百,僧多粥少。进儿,如果说有机会让人中举,那人该花多少银子?”
张伯进眼前满是银光闪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五千两。”张宏充一字一顿地定了价。张伯进被银山压住,呼吸地变得艰难起来。
张宏充一笑,道:“进儿还是见识少了,你要知道京师每次会试,有人一掷万金只求公卿出面为其说一句好言。”
张伯进彻底傻了,直呆呆地看着父亲,一掷万金传说中的故事,在现实中真有吗?这天下有钱人这么有钱吗?自卑、失落、不愤,无法形容的滋味在心头泛起,张伯进举杯饮酒,火辣辣地感觉从心中升起,是欲望。
张宏充看着儿子变幻着的面容,默然不语,儿子的感觉自己一样有,只是年岁渐大,京中为官历练多年,已经习惯了将欲望隐藏在深处。张宏充默默地为儿子倒了杯酒,微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进儿,只要你上进,一切都会有的,张家会成为世家,权势、财富、美人都将归于你的掌握之中。”
张伯进深深吸气,坚定地点点头,父子相对一笑,举杯共饮。
放下酒杯,张伯进思虑道:“父亲,如此一来,马大人那里如何交待?”
“无须交待,马敬玄与为父相交多年,为父曾暗中替他掩过一次大祸,这次是他回报为父,更何况为父打算将售卖的钱给他一半。他和为父亲一样清贫,好不容易有这次机会任乡试主考官,怎么可能不捞一笔。你放心,为父明天就派人在半路上等他,给他送信告知此事,算算日子,你马叔差不多应该离京了。”
张伯进放下心来,笑问道:“父亲准备售卖几个名额?”
“不宜过多,除你之外只能卖两个。明面上是科举考试,其实暗中早有分配,拿乡试来说,主考官至少有二至三个名额,当地官府会有二至三个名额,世家权贵又会出面捞几个,还未考试差不多一半就落入不同人的囊中。”
张伯进暗叹官场真是黑暗,自己如果不是有父亲这层关系,要想中举还真不一定。张伯进想了想自己的同窗,还真没人合乎条件,原本秦海明是最佳人选,可惜已经扯破了脸,反倒不能做他的生意了。
张宏充笑道:“此事进儿不用操心,这段时间你就安心读书,虽说有了保障,但考试的文章也要让人无话可说,中了解元,你马叔父的面上也好看。”
第二天,张宏充出门拜客,张伯进在家苦读,晌午时分,门前响起吵闹声。
张伯进远远听出是秦海明的声音,这小子居然找到了这里,又来胡搅蛮缠。张伯进站在暗处想了想,吩咐家人就说主人不在家。秦海明骂骂咧咧地走了,张伯进知道这小子绝不会轻易放弃,该想个什么法子对付他。
掌灯后张宏充回来了,满面春风,一身酒气。来到住处,揭起床内侧的一块暗格,将一叠银票放进里面,看来生意已经做成。果然,张宏充笑着招呼张伯进道:“进儿,你过来,让你看看该如何售卖举人。”
两张欠条,分别写着“太和七年德州举人某某某欠银四千两”,下面是落款手印。张伯进大奇,太和七年就是今年,乡试还未开始哪里来的举人?张宏充拿回欠条,放入暗格,小心地掩好。坐到椅上,倒了杯水,笑着指点道:“虽说是熟人交易,但数额太大,彼此间总要有个预防。我收了一千两的订银,告诉了他们前两场的暗记,其他的就打欠条了,考中后自然能按欠条收银。”
看张伯进有些不解,张宏充道:“三场暗记不能都告诉他们,万一马敬玄不慎搞混了怎么办,所以只能告诉他们两场,有了这两场要取中应该不难,你今后有机会不妨也这样操作。”
心中有事,张伯进有些心不在焉。张宏充发现儿子的不对,笑容渐渐收敛,问道:“进儿,你有什么心事?”
张伯进不敢隐瞒,将秦海明的事说了一遍,张宏充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糊涂,《历科持运集》何等重要,怎么能透露给别人知道。”
看到张伯进垂头丧气,张宏充心中一软,叹道:“家中给你的银两不多,你又不肯向家中要钱,所以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唉,为父不怪你,也是为父无能,不能给你更好的照顾。”
张伯进跪倒在地,流泪哭道:“孩儿不孝,不能为父分忧,父亲要若自责孩儿便万死难辞其疚。”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我只是气你不知轻重,被一点小利所迷。这个秦海明只是小事,一个商贾之子,居然敢威胁我家。”
张宏充语气森森,满是杀气,刑部郎中的威风显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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