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次宗从未进过紫辰殿,这十五年来也只是大朝时远远地见过天子,现在就跪倒在天子腿下,想起天子托宁滔带给自己的寄语,真是百感交集,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
一旁的李士弘显得从容得多,无意中瞥见段次宗眼圈发红,李士弘暗中撇嘴,一来是笑段次宗失态,二来是以为段次宗有意装作,想讨天子的欢心。
石守真赐两人坐下,道:“抡才大典是国之大事,切不可疏忽,韦相已经交待你们了吧。朕多嘱咐几句,一是不要循私,如发现你们泄露考题或有舞弊行为,不要说当官,就连命你们也保不住;二是要秉公心,我知道每次科举总有人要走走关系,托托门路,朕听说李卿你闭门谢客,段卿恶犬避客,这点用心朕很喜欢;三是要为国取才,注重务实,花团锦簇读来无物的文章不要取,朕要的是能治国的人才;四是不要结党营私,搞朋党那一套,取名于前收利于后,如果被朕发现,事后亦要追究。”
两人重新跪倒称“是”。
大太监刘维国从殿左的金漆大柜中捧出一个黄杨木小箱来,石守真示意交予李士弘。李士弘毕恭毕敬地接过,捧在怀中,箱子上着铜锁,贴着封条,刘维国笑眯眯地将钥匙交给段次宗。
石守真道:“箱中装着考题,由李士弘保管,而钥匙则由段次宗保管,不是朕信不过你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朕这样做也是保护你们。最后说一句,国家取士就看两位了。”
按照惯例,两位主考官领了考题,礼部设宴,宴后直接送他们入贡院了。为示郑重尊重,每次主考官入院都破格用八抬大轿相送,两旁的鼓乐吹奏得那叫一个欢天喜地。
李士弘坐在轿中,轻轻地摩挲手中木盒光滑的表面,能成为会试主考是无数官员的梦想,三百余名进士出于自己的门下,对将来有多么大的助力。天子说不要结党营私,到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恐怕不是天子所能操控的。
本次会试有些人是必须取中的,韦相之孙韦祐成是头一个,此子才华横溢,自己就算将他取中会元,也无人闲话;夫人前几日从韩国侯府中参加宴会回来,抱回来一箱珠宝,韩国侯的四子今科也参加了会试;老友柳宗仪的次子拜自己为义父,他也是今科应试……
李士弘手指轻轻敲击着木箱,一路盘算着,待到贡院落轿时,居然有了八个名字。李士弘有些懊恼,看来自己交游确实广泛了点,欠下不少的人情,这一次要还清不易。
紧紧地抱着木箱步出大轿,贡院前同试官十八名,加上监门、提调、受卷、弥封、对读等近五六十名官员齐齐躬身行礼,“参见主考大人”。“免”,此一刻李士弘目光迷离,穿透身前这几十人,似乎看到了数百名新科进士,看到了近万名参试的士子,看到了他们身后无数的黎民百姓。
众星捧月般来到明远楼,李士弘首先将手中的木箱放入金盘之中,供奉在香案之上,焚香倒拜。正副主考坐了首位,其他的官员在两旁落坐,门外爆竹声响起,贡院落锁,会试正式拉开帷幕。
四月八日子时不到,江安义等人便洗潄起身,张玉珠和石头举着灯笼,三人前往西南角的贡院。虽然已是四月,凌晨时分依旧寒气袭人,张玉珠在一旁絮絮叨叨地交待哥哥要注意这注意那,引得江安义和范师本暗暗发笑。
张志诚兄妹父母皆亡,兄妹相依为命,张志诚未中举人前,两兄妹在乡间吃尽了苦头,因此在张志诚中举后,兄妹两人才会将家中田产房屋卖掉,来京城一搏。
张志诚毫不厌烦地应着,看到妹子两脸被冻得通红,伸出手在妹妹的脸上捂了一会,心疼地道:“我入贡院后,你和石头在家不要出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银两等物看好,不要被人偷了。”
张玉珠娇羞地挣脱哥哥地手,下意识地扫了江安义一眼,见他冲着自己微笑着,脸一红,应道:“知道了,哥,你放心好了。”
贡院外已经围了一群人,远望贡院有如一座城堡,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围棘,难怪被称为“棘城”。寅时到,贡院的门打开,举子们进入贡院,江安义等人与张玉珠和石头告别,随着人流涌进贡院内。
绕过石坊,甬道两边各设着四处“议察处”,这是搜检的地方。大郑律,“凡怀挟片纸只字者,先于场前枷号一个月,问罪发落。搜检官役知情容隐者同罪”。贡院最公平之处就是这里,无论你出身何处,权贵贫富,一律宽衣解带,接受贡院衙役的检查。入试的举子排成八列,高报着姓名走进议察处。
因为会试人太多,不可能统一布置笔墨纸砚和食物,所以允许考生提一个规定制式的考篮,“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衣帽食物俱有规定,如有违背,轻者逐出场,重则治罪。这些制式规定每三年都让京中专门制做应试衣帽、笔墨、糕饼饽饽,甚至蜡烛的人发一笔财。
号舍不同,江安义和范师本等人分别排到不同的队列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江安义连忙站出来,与点中名字的人士子一同鱼贯进入议察处。议察处内衙役两行排列,士子在中间,衙役两人一组检查士子的衣服、器具、食物,以杜怀挟之弊,接着在二门对照“识认官印结”,防枪手作弊。
好一通忙乱,江安义总算进了贡院。进入“龙门”,取鲤鱼跳龙门之意,中间三门上有横匾,中门上题“天开文运”,东门上题“明经取士”,西门上题“为国求贤”,黑沉沉的夜幕下,高大的龙门透着庄严肃穆。
密密麻麻的号舍带来的震憾感绝不是德州贡院所能给的,无数点灯光在号舍间亮起,亮如天上的繁星,映红了永昌帝都的西南角,站在高处,可以看到贡院红光满天,正是“文昌盛事”。
李士弘等人自寅时起就在明远楼中安坐,众人肃然无语,只有红烛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段次宗听着远远传来的响动,思绪飘飞到当年自己参加会试的情形,酸甜苦辣齐涌上来。
“卯时到”,小吏大声禀道。随着这声喊叫,李士弘当先站起身,和段次宗并肩而立,其他的官员依次排列整齐,冲着金盘中供着的木盒深深一躬,李士弘上前抱出木盒,向众人展示上面完好的封条和铜锁。
段次宗打开铜锁,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三个黄色的锦囊,上面标着日期。段次宗取出四月九日的那个,将木盒重新锁好,重新放回金盘,锦囊交于李士弘手中。
锦囊中便是今次会试的试题,李士弘大声宣读道:“四书题:论至礼不让天下治;赋:日五色赋(以‘日丽九华,圣符土德’为韵)。”说完递给身旁的段次宗,段次宗看完依次交给同考官过目。有小吏在旁边书于纸张贴于木牌之上,小吏举着到号舍放题。
哀叹之声此起彼伏,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今科的会试居然舍诗而做赋,那些事先打好了无数草稿的诗作只能丢掉。地字八号号舍内韦祐成看到题目嘴角露出微笑,虽然日五色赋没有写过,但要讲作赋,舍我其谁?
宿字三号号舍,张志诚面无表情地记下试题,对他而言二十年苦读等待着今日迸发,什么样的题目能难得住自己腹中文章;张字五号坐着范师本,看到题目后他轻轻一叹,改诗为赋,安义的特长发挥不出来了;成字六号,江安义看到试题后一愣,居然是写赋,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江安义微微有些慌乱,诗词歌赋表颂檄,是读书人必会的文体,自己因诗词而出名,其他的文体很少涉及,正如范师和余师所说,自己的积累还是太少了。江安义暗自苦笑,看来此次会试自己要折翼而返了。
理所当然,江安义又开始在妖魔的记忆里搜寻起来,比起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的比重不多,很快,江安义脸上现出狂喜的颜色,天意怜我,居然有一篇一样题目的《日五色赋》,幸运的还是以“日丽九华,圣符土德”为韵,要不是号舍太小,江安义都要跪倒叩谢所有的神明了。
头场试罢,贴卷弥封,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一一到位,相较乡试,会试不仅要弥封,而且要誊录,严格多了。监视官和提调官全程监看,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弊端,至于其中的微妙只有他们自知。
十二日,第二场考试开始,发题完毕。内监试请主考升堂分卷,李士弘掣房签,段次宗掣第几束卷签,分送同考官案前,阅卷工作已经开始。同考官取中满意者加圈,荐于主考官,虽是三场考,第一场却是关键。
闲话少述,三场试罢,江安义等人回到旅店,等待五月十日揭榜。
注:士子服式,帽用单层毡;大小衫袍褂,俱用单层,皮衣去面,毡衣去里,裤油布皮毡听用,止许单层;袜用单毡,鞋用薄底,坐具用毡片。考具:卷袋不许装里,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镂空,水注用瓷;木炭止许长二寸;蜡台用锡,止许单盘,柱必空心通底;各要切开。(不及细考,只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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