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刚过,县衙的通告便张贴到了各乡各村,因为事前打过招呼,又开过大会,富罗县的百姓对江县令要推行“合税为一”之政早已知晓,经过几个月时间的消化议论,正式的通告出来反而变得波澜不惊。
按说政令推出前要先清仗田地,重新划分土地等级,不过江安义有意将这一步漏过了。一来是积蔽难以一时清理干净,要理清反而耽误了“合税为一”的推行;二来富罗县多山,普通百姓分到山地充成田地,原本是吃了大亏,不过如今青雾茶叶大销,不少人在山田中种茶,收入反而会比种田高,甚至有人开始试着种药,所以江安义索性难得糊涂。
上元节之后,江黄氏提出要去黄羊山烧香许愿。现在江黄氏是佛门虔诚的信徒,当听说洪信大师正在富罗黄羊山兴建佛寺,当即便决定要去礼佛,顺道让佛祖保佑冬儿生个大胖孙子。
江安义原以为一个月不到时间,又是天寒地冻的冬季,黄羊佛寺应该还是乱石堆累的工地。出乎他的意料,黄羊佛寺的山门已经耸立在山脚之下,那关卡的护河上搭起了座石桥。
走过石桥,山路上满是忙碌的人群,蚁群般地来回着,从抬着木材或石料工人身边小心地经过,江安义四处张望着,发现黄羊寺已经初具规模了,天王殿、钟鼓楼都有现成的建筑,外面搭着竹架,匠人们在粉刷着油漆。山顶处聚义厅改建的大雄宝殿内,几十名工匠正在竹架上细心往佛像身上贴金,三位佛祖盘坐在大殿中,佛像高达丈许,上半身已是金光闪闪,法相庄严,让观者忍不住要顶礼膜拜。
洪信大师正在大殿内指点着匠人,看到江安义一家进殿,上前行礼招呼,都是老熟人了,算起来还是一家人,不用太多客套。洪信大师的侄子方至重是江黄氏的干儿子,江安勇是大师的半个俗家弟子,如今方至重在安阳王手下任骑曹参军,是正七品上的官阶,比江安义此时县令还要高,子继父业,算是了却了洪信大师的红尘牵挂。
大殿内过于吵闹,洪信大师领着他们出了大殿往后,聚义厅后有数排房屋,临时当做兴修寺庙人的住处,洪信大师的方丈室就在右后侧,此处离大殿较远,工地上嘈杂的声音小了许多。
小和尚献上茶,洪信大师笑道:“入乡随俗,老夫人请饮一饮令郎的所赞的青雾茶,此茶味香而甘,与安龙茶味苦回甘有异曲同功之妙。”
居移体养移气,七年时光,让曾经的农妇俨然变成了贵妇人,言谈举止多了几分从容悠雅。喝了一口茶,江黄氏笑道:”大师,我儿安义多亏大师提携相助方有今日,老身感激不尽。此次兴修山寺,老身愿捐献玉佛一座。”
江黄氏信佛,家中佛堂中供奉着玉佛,是江安义在化州时花三千两银子购得,高约尺许,通体温润通透,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此次来黄羊山见寺庙还不齐备,江黄氏想到冬儿腹中的小生命,动念要为未生出的孙儿祈福,因而要把佛堂中的玉佛请出。
洪信大师清楚江黄氏的心思,淡然道:”虔心礼佛,何需用贵重宝物,佛门拥重宝,恐非好事,老夫人美意贫僧谢过了。”
江安义在一旁插言道:“大师既然不为俗物挂心,那江家愿在半山石壁之上请人开凿出佛祖之像,供人膜拜。”
黄羊山半山处有块石崖,高有六丈,宽约三丈,质地坚硬,正好雕琢佛像。洪信大师嘉许地看了一眼江安义,道:“江檀越不愧是有慧根之人,此举大善。你不妨先替贫僧寻访匠人,贫僧记得明普寺有佛祖化身诸相,贫僧写信向寺中索取,到时如何摩刻,贫僧自会与匠人商议。”
摩崖刻佛,这是盛举,千年之后石佛犹存,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上功德,即便洪信大师修持到心无外物,也不禁喜形于色。
江安义来黄羊山还有一事,那就是着手建设书院,相较寺庙这边的有声有色,书院那边还没有破土动工呢。从江安义的内心深处来说,兴建佛寺主要是出于报恩和为富罗县营造一个盛景,而书院更是他愿意去用心营造的。
年前他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給邓山长的,约他前来黄羊书院授学,一封是給老师范炎中的,邀老师来富罗县走走散心。范炎中致仕后,写出了著作《云水潭话》,又教出了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让他在士林中声望登顶,放眼文坛无人能及。人逢喜事精神爽,从老爷子来的信中江安义知道他现在老当益壮,静极思动,想四处走走看看。
正月初十江安义接到邓山长的来信,山长对他助学之事大加赞赏,对江安义准备兴建书院约他来讲学大力支持,答应三月份带书院的先生前来授学,届时苏子明苏先生、凌旭凌先生可能会留在黄羊书院,随行可能还有二十多位靠近丽州的学生,他们有意在新建的黄羊书院就读。
江安义得信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自己能为寒门学子尽力,既实现邓山长的心愿,又在士林中树立了声望,一举两得;忧得的是自己声势造出去,黄羊书院还在萌芽之中,如果邓山长率众而来,怎么办?
刻不容缓,回到富罗县后江安义便张罗着开始兴修黄羊书院。书院的环境是上好的,而且远离闹市,正好安静读书。山上原有些建筑,可以用来做老师、学生们的住处,连馔堂也是现成的。实地考察后,江安义发现书院缺的是大的讲堂和藏书楼,泽昌书院的讲学之所給江安义的印象深刻,黄羊书院不可能跟泽昌书院数百年的底蕴相比,但一栋学堂是必要的。
山脚有大块的平地,原是练兵之所,江安义决定把学堂建在此处。得知邓山长三月会来黄羊书院讲学的消息后,赵刺史給予了人财物大力支持,黄羊书院后发先成,居然在三月初赶在黄羊寺院建成前完工了。
江安义陪着赵刺史来视察新建的黄羊书院,沿石阶缓步而上,青瓦白墙隐现于林木之间,赵刺史赞道:“好一处幽静的读书之所,赵某见此景,恨不能脱去俗事在山间读书,闲来与洪信大师品茗参禅,何等逍遥自在。”
这种感叹江安义自然不会当真,但马屁还是要拍,江安义笑道:“大人身负皇恩,牧民天下,恐怕是难有这等轻闲,将来大人入朝为相,天下万民必会念及大人为国为民牺牲小我的善心。”
一席话说得赵叔纶开怀大笑,道:“安义,借你吉言,你我共勉之。”
讲堂是个口字型的院落,面阔七间,深有五间,最大的房间可以容纳三百余人听课,中间的院落更大,可以站下六七百人,回字型的长廊,采用泽昌书院的样式,黑栏杆红柱子,看上去庄重大方。
站在山巅俯望山腰下的书院有如整齐的良田,赵叔纶对书院的结构很满意,笑道:“良田已置,且待收成。”这收成是指读书之人的收成,也是指他费心费力攘助办学的收成,无论哪种,赵叔纶都很期待。
三月二十日,邓山长带着苏先生、凌先生出现在景阳府,前来富罗县黄羊书院讲学,当然首先要取得州刺史的支持。别看邓山长只是泽昌书院的山长,正五品下的朝议大夫,但在士林之中的声望远非赵叔纶所能比。赵叔纶不敢摆架子,亲自迎进府衙,设宴款待,然后亲自陪同前往黄羊书院,同时派人通知江安义前往。
三月二十五日,江安义在黄羊书院中见到了邓山长,几年不见,邓山长风采依旧,苏先生和凌先生热情地与江安义见礼,两人有意留在黄羊书院任教,苏先生任山长,凌先生讲书,其他人员原本是江安义来委派,结果赵刺史热情地把黄羊书院的大权收归府衙,江安义自然不能与他相争。
三月二十六日,苏先生开讲“述而篇”,闻讯赶来的各地读书人近二百聆听了先生的讲课,相较平日县学中所学,苏先生的论述透彻清晰,让人茅塞顿开,江安义听完之后也感觉受益非浅。
第二天凌先生讲《乐记》,经过一夜时间,前来听讲的人多了百余人,大家盘坐在书院的院中,听凌先生热情扬溢地谈乐,说到兴起处,凌先生还让人取来古琴,即兴弹了一曲“清泉吟”,琴声清棱,冰泉凝涩,春风化雨,泉水叮咚,欢快地众人的心中流过。
第三天邓山长开讲《祭礼》,听众已达五百人,整个丽州的读书人都传遍了,泽昌书院的山长亲来黄羊山寨授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甚至有别州的书生听闻消息后不辞劳苦地赶来。
时值州府的院试,赵刺史不能久留,带着属众回了景阳府。而那些在黄羊书院听讲的童生们也陆续踏上前往景阳府参试。黄羊书院的讲学并没有停止,已经有百余名读书人请求在书院就学,江安义助学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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