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接近尾声,今年化州的事也不少:安西大营的建设在几万将士的协助下进展超前,有华司马负责,江安义很放心;受戎弥军入侵的影响,商税比去年有所降低,去年中秋前收到商税三百一十万,今年仅有二百六十万,足足少了五十万两。
这让江安义很头痛,朝庭刚打过仗,急需用钱赏功抚恤,而化州兴建安西大营缺口在百万以上,去年留的钱差不多都花出去了。看来要想办法刺激税赋增长,同时准备过苦日子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去年州县都过了个大肥年,今年紧缩支出,恐怕到时会怨声四起。
胥吏送来一叠公文和书信,处理完公务,江安义携了几封书信退到二堂,几封书信都来自京中,有余师的、田守楼的,还有一封封皮上简单地写了个周缄,江安义一时间想不起这个周某是何人。
田守楼信中讲述了这段时间京城发生的事,特别点明对于化州大捷朝庭有过争论,最后因国库紧张不得不从轻赏功,据说天子有旨守土不如开疆,相比北伐之功化州的战斗规模不算什么,留待以后数功并赏。
看完田守楼的信江安义拿起余师的信,他几乎能猜出信中余师会向他诉苦,催促他体谅国家难处多上缴些税赋,为国为君为师分忧。江安义苦笑,今年难与去年持平,更不用说多缴税赋了。
出乎意料,余师在信中并没有提税赋之事,只是跟江安义说了说北伐战后赏功抚恤,他预支了十六州的夏赋才勉强支撑,国库之中已经空空荡荡,朝臣们的薪俸都难以维持。
国库居然空虚到发不出大臣们的薪俸,江安义悚然一惊,他听余师说过北伐之前国库存有二千余万两白银,一场征战居然消耗一空。北伐取得的战绩他从公文中看过,斩敌十万,掳民四十余万,夺土千里,牛羊无数,脑中念头一闪而过,这次北伐究竟值不值得?大漠广袤,漠人元气未伤,千里之地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并不重要,那些小部落并非真正降伏,一旦有变或逃或降,难以取到屏障的作用,除非移民屯居,经过数十年生息,才有可能将这片土地归化。
事涉军务江安义不愿多想,继续往下看信。余师在信中告诉江安义,天子体恤他的难处,将雁山脚下的十八处皇家庄园发卖,变现银两以度难关,信中最后写道“得遇明主,敢不竭尽犬马之劳乎”。
江安义能从中读出激动振奋之意,这句话余师怕也是用来鞭策自己的,虽没有明言,但江安义知道余师在说化州虽有难处,但今年的税赋不能少,天子为了江山社稷都在变卖皇家庄园,做臣子的拼了老命也要为国效忠。
余师还真是看得起自己,江安义手支着额头,拇指在太阳穴上揉压着,五六十万的缺口自己要从哪里变出钱来。商税的规模是稳定的,除了与西域往来的贸易,其他行业的商税估计能多收十万两,田税今年比去年略有增长,离四百万两还是有差距。
江安义放下手中重愈千斤的信,拿起那封周缄的书信,懒得猜是谁,直接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另一封信,这是搞什么明堂?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江师亲启。江安义一愣,这字迹有点眼熟。略一思忖,从江师两个字上得到启示,是太子殿下。江安义教过一文一武两个学生,范志昌和石头,不过身为崇文馆直学士,名义上太子殿下也算是他的学生。
江安义并没有教过几天太子,很快被贬谪到了富罗县,倒是在富罗县江安义花了心思每月将风土人情写成日记送给太子阅读,此举得到天子和皇后的许可,太子偶尔回信便以江师称呼他,调任化州后,事物繁多,江安义逐渐与太子殿下断了联络。听田守楼在信中讲,周处存、崔元护一群人围在太子身边,引着他成天游冶,恐怕早已记不起有他这个江师了。
现在突然收到太子的信,不由得江安义心中一沉,展开信,信是太子亲笔所书,内容只是寒喧问好,说是久没有收到江师的信很是挂念,询问化州的风土人情,让江安义抽空写成日记送来,开阔眼界。
江安义放下太子的信,那个周缄的周他已经知道是谁了,周处存。周处存简短地寒喧了两句,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江安义他已经升任从五品上的太子洗马,与太子朝夕相处,言下之意同为直学士,江安义已经出局了。
话语一转,周处存酸酸地说道太子很念旧情,对江安义的教诲念念不忘,言语之中仍以师傅相称,身为臣子应该感恩戴德。天子发卖雁山庄园,太子有意购置一栋庄子供臣子们赏玩,众臣属竭尽全力银两仍有所不足,江安义身为太子师傅,应该为太子解忧,周处存毫不客气地点明,让江安义出一百万两银子。
“无耻,可恶”,江安义将信重重地拍在桌上,破口大骂道:“周处存,小人也。”
江安义与周处存第一次打交道是在太子东宫,周处存拿着两盏柚灯来为其母讨要观灯的入场牌,虽然周处存对自己隐含敌意,江安义并未放在心上,甚至认为此人孝母亲值得交往;后来自己被贬富罗县,听周张玉诚说周处存曲意奉逢太子,逢君之恶,实是个善于伪装的小人,但自己不在太子身边无法规劝,想不到自己不去找他,他反倒来惹自己,趾高气昂地以太子亲近人的身份勒索百万银两。
想到余师信中写天子节衣缩食励精图治,而太子却花数百万银两购买庄园玩耍,江安义脑中闪过虎父犬子四个字,天子将精力放在北伐之上,疏忽了对太子的管束,长期以往,怕是要酿成大祸。江安义有向天子秉笔直书的冲动,事关江山社稷,天子对自己信宠有加,自己应该做一个直臣。
拿起笔又放下,江安义犯了嘀咕,自己远在化州,所知的消息只是一面之辞,京中那么多文武大臣包括余师在内都没有向天子谏言,自己也不敢保证所说的就是真实情况。一旦所奏不实,离间天子与太子的罪过自己可背负不起,自己不能因为一时冲动累及妻儿家人。
散了衙,江安义袖了这几封信回到后宅,派人去请郭怀理、刘逸兴、史家父子还有朴天豪到府吃饭,加上欣菲和安勇夫妇,江安义的心腹班底全部到齐。
酒桌上,江安义先说了今年税赋的事,郭怀理笑道:“朝庭一定要保住去年的基数,我老郭便先预交二十万两税赋,先寅吃卯粮支着,等明年开通煌林和载昌的商路也打通,应该商税会再涨一截。”
史明玉皱着眉头道:“明年的事谁能说清,说不定西域人又起什么风波,寅吃卯粮终有些风险,何况建安西大营还有亏空,要我说,索性把实情向朝庭禀报,该交多少税就交多少税。今年即便比去年要少几十万两,但比起其他下州来化州还是稳居第一。”
刘逸兴了却心事,原本压在心头的石头搬去,恢复了江安义初识时的那份神采飞扬,他明确向江安义表示不再前去京城参试,一心辅佐江安义。听到史明玉的担忧,刘逸兴将杯中酒饮尽,笑道:“罗逸仙有诗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现在离年终还有三个多月,税赋之事眼下还不急。主公,前两日我听百工科的涂户佐说织毯工艺有所突破,已能织出简单的图样,说不定能带来源头活水。”
“当真”,江安义大喜,织毯是西域向大郑出口的主要物品之一,如果化州能自产织毯,不光能获利百万,而且牧人的羊毛不愁销路,能刺激畜牧业迅猛发展。这个消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就算织毯要到明年才规模生产,江安义也有底气如郭怀理所说寅支卯粮,先把今年的税赋交上再说。
众人同饮了一杯,江安义把第二件烦心事讲了出来,太子为购买庄园,向他索要百万两银。江安勇一听立时炸了,吼道:“凭什么,已经每年给了四十万两,这也有点太贪得无厌了。”
“安勇,休得胡言。”江安义喝道,其实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众人或默默饮酒,或停杯思索,酒桌上安静下来,江安勇喘粗气的声音分外清晰。
“我有意向天子直言相告,让天子清理太子身边的佞臣。”江安义沉声道。
“不可”,史清鉴、刘逸兴、朴天豪等异口同声地道。
史清鉴捊着花白的胡须道:“老夫活了近七十年,从未听说对父亲说其子的坏话而不得罪人的,就算天子圣君肚量不以为罪,但此举必然得罪太子,等太子登基后主公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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