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义留意到李来高说到“守拙”两个字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手中折扇“刷”地打开,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江安义心头一动,守拙两字范师说过,莫非李来高意有所指。
想到这里,江安义笑道:“抱朴守拙是先贤所教,来高兄可是赞同东鸿所说,要江某低调行事,以退为进?”李来高摇着折扇,微笑不语。
江安义心中已有定计,转身冲李明德点头示意,李明德会意,站起身来道:“今天就到这吧,你们都回去等消息,我和安义议定后会通知你们。”
等到众人散去,李明德问道:“安义可是选定李东鸿和李来高了?”
“不错,东鸿兄才学过人,正是江某急需之人。不过,来高兄江某有些把握不准,还要向明德公多请教几句。”
李明德笑道:“来高这小子向来狡黠,我估计他没走,指不定就站在门外等信呢。来人,去门外看看来高在不在,在的话把他叫进来。”
正如李明德所料,李来高摇着扇子正在积善堂门前等候,得了消息笑吟吟地再次出现,拱手作揖道:“来高见过族长大爷,见过江大人。”
江安义笑问道:“来高兄可是料到明德公会再请你进来?”
李来高哂然一笑,道:“世间哪有笃定之事,方才我注意到各位族人陈说厉害时江大人反响不大,所以我才以退为进以守拙相对。离开时瞥见大人看着我若有所思,估摸大人被我言辞所动。俗话说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小子便有意在门前磨蹭,没想到真撞了大运,侥幸侥幸。”
“哈哈哈”,三人相视而笑。江安义见李来高言语诙谐,疏狂中透着率真,让人心生亲近,笑道:“来高应该比我要小几岁吧,要按辈份的话我可要叫你老叔,咱们不能讲究太多规矩,你我兄弟相称,你不要叫我大人,我也不称你老叔,各得自在如何?”
“尊敬不如从命,江兄请了。”李来高顺水推舟道。
“这小子是我六弟明清的孙子,今年二十七岁。”李明德既是疼爱又是无奈地介绍道:“这小子三岁识字、五岁诵诗、十岁便取中童生,十六岁得中案首,比起安义你也不相让。十七岁参加乡试不中,恰逢其父因病而逝,来高在墓边结庐守孝三年,这三年他潜心研读史书,博通文史;守孝毕,来高结交本州贤士,喜与人谈论文史,好游乐,不以读书科举为意。丰乐十七年我强迫他参加乡试,得中第四名,这小子说足以告慰先人,从此越发散漫,成天游山玩水,结交三教九流乱七八糟的人物,老夫恨铁不成钢,有时候真恨不打他一顿。此次他肯前来应安义之选,倒是有些出乎老夫的意料,不是老夫夸口,这小子的才学尤在东鸿之上,若肯用心上进,将来的成就不在明行兄之下。”
江安义真没想到在李明德如此看重眼前这个惫懒的人物,甚至拿他跟李家眼下成就最高的李明行相比,看了一眼嬉笑如故的李来高,江安义道:“守拙二字,如何详解,还望来高教我。”
李来高摇了摇扇子,笑道:“不急,我倒想先问问江兄进京后意欲何为?”
江安义被李来高说得一愣,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念头转及便是八个字:忠君爱国,实心办事,至于登堂拜相之类的理想是十余年后的事了,现在就想有些好高骛远了。
看着江安义陷入沉思,李来高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品着茶,李明德瞪了他一眼,方才不情不愿地将翘着的腿拿下来,嘴中嘟囔道:“江兄都说自在些好,偏生您规矩大,难伺候。”
江安义醒悟过来,自失地笑道:“让来高把我问住了,平时雄心勃勃,想着进京后大展手脚治国平天下,细究起来却觉得空荡荡无着手处,大概是眼高手低吧。来李家之前到近水村拜望过范夫子,范夫子让我不忘初心最好,想当年江某在平山镇衣食不饱,只想着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有余力于做些为国为民的事,如今家人衣食无忧,因己及人,能为天下百姓做些有益的事便是江某所愿。”
李来高点点头,道:“若天子不信、众臣制肘、众口铄金当如何?”
江安义洒然笑道:“何问成败,但求无愧于心。”
“既如此,江兄又何必问守拙二字何解?”李来高目光灼灼地盯着江安义道。
江安义朗声笑道:“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来高,你可愿与江某一同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李来高眼中光芒一闪,站起身拱手道:“江兄如若不弃,来高愿追随江兄进京。素闻京中繁华,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不去看上一眼,此生虚渡。京中居大不易,江兄家中豪富,做你的属僚不用为钱财所忧,此等美事何乐不为。”
李明德大喜,捊须笑道:“你这小子,不要光顾着玩,逢到会试也去试试身手,李家连续两届没人及第了,有安义相助,你和东鸿取中的希望很大。”
重新落坐,李来高笑道:“江兄此次入京,天子是要重用的,我可是听到消息说江兄要做中书侍郎,离登堂拜相可是近了一步。”
李明德道:“十天前明行兄寄来信提及,中书右侍郎毛延轩为其弟洹河转运司毛延庆贪赃枉法向太子求情,被楚安王奏明天子,天子贬其为侯州刺史,中书右侍郎的位置空了出来。这个官位红得发紫,六部的侍郎都眼巴巴地盯着,太子数次举荐都被天子否掉,后来有传言说刘公公露了口风,说天子属意于安义你,纷争才淡了下来。”
江安义感激地道:“万岁以国士待我,我安敢不以国士报之。”
李来高嘴角弯了弯,道:“天子在雁山别苑静养,太子摄政,楚安王却不肯安生,借着江南转运司一案连连奏本,将刑部、大理寺的陈年积案翻了出来,查出不少冤错案。天子震怒,命楚安王揽总,三法司派员前往各地清理旧案,又命吏部尚书段次宗加强考课,考课的内容从‘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到‘教课农桑、因修堤坊’事事过细,并要查访官吏是否有‘侵渔百姓、接受贿赂、营私舞弊’之行为,一时间官场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江安义离家已经半个月,京中信息已断,对最新的情况不了解,没想到京中巨变,看来进京后将面对一场急风骤雨。
李来高轻摇折扇,笑道:“此事究其根源是从江南转运司一案而起,江兄可称得上是始作俑者,无数官吏对江兄可是咬牙切齿喔。”
江安义冷笑道:“被鱼肉百姓的贪官们记恨是江某之幸,虽千万人吾往矣,有何惧哉。”
“凡事有弊有利,江兄虽然得罪天下贪官,却先声夺人,携风雷之势进京,到时天子怕要借助江兄这柄利剑扫荡污浊。”李来高风清云淡地摇着扇子,道:“京中诸事繁杂,可谓步步荆棘,江兄要想立身其中,一味守拙肯定不行,天子也不会允许。江兄既有不问成败之心,行事不妨只问对错,不去考虑利害关系。我听闻江兄可有‘二愣子’的美誉,何妨不改本色行事,相信这才是天子所喜。”
江安义微微出神,想起那段在京中做礼部员外郎的日子,被官场集体无视的滋味可不好受,此次进京重做回“二愣子”,身份变了,官场再无法漠视自己,风雨再大也有人会寻上门来的。
“京中事到京中再说吧。”江安义舒展开眉头道。能够顺利从李家招揽到两个得力的属僚已是心满意足,江安义道:“明德公,派人去将东鸿兄请来,江某想问问他有何要求。”
一柱香功夫,李东鸿到来。得知自己被江安义选中,李东鸿神情有些恍然,黯然离京是他心中隐痛,前程受阻,家人因此受到牵累,老父唉声叹气,妻子暗中抹泪,小儿在塾中被族人欺凌,这一切都源于自己冲撞了宁陵郡王之孙。
无数次从梦中愤然醒来,望着窗前明月悲叹,原以为此生就此蹉跎无为,没想到江安义给自己带来一线生机。李明德轻声提醒道:“东鸿,你得罪宁陵郡王之事安义答应替你担承,此次随安义入京,有何需求不妨直言。”
李东鸿稳了稳心神,道:“江兄,多谢你拉扯我一把,大恩不言谢,东鸿自当效力。不过家中困窘,我若离开父母妻儿怕是衣食无着,还望安义给我些银两安家,甚于薪酬多少由安义自定。”
李来高在一旁叫起来,道:“这可不行,我可要在京城风花雪月,少了薪俸怎么行,江兄可是豪富之人,怎么也得给我三五千两一年的薪酬吧。”
李明德苦笑,三品大员明面上的薪俸也不过千余两,李来高开口便要三千两真拿江安义当肥猪宰了。李家一族年入约在四十万两左右,族人多达两千多人,除去日常开支和公中所用,平均每户能分到的银子也不过二十来两,这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不算是小数目了。三千两,在安齐县能换来数百顷良田,多数人家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钱。
李东鸿张了张口,被李来高的狮子大开口惊住了,他曾在京中帮李明行打理公务,对京中幕僚的薪酬有所了解,从二百两到千两的都有,他期许的薪酬不过是每年八百两左右,李来高所说的三千两也有极少数人能拿到,李东鸿自问自己还值不了那个价格。
“三千两不算什么,三年我给两位万两薪酬,另外每人给五千两安家费,三年后会试两位去留随意。”江安义道,比起张先生花钱的手笔这简直是九牛一毛,可是张先生替江家打造出百年基业,再多的钱堆在穿窖中也不如变成实力。
千金买骨,能用万两银子换得李东鸿和李来高为自己卖命三年,花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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