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看了几个衙门都不如人意,石方真心中憋着气,看到官田清理司冷冷清清,火苗直往上窜,正要转身离开,见旁边的官廨中走出一人,抱着厚厚的册子,脚步匆匆地走向对面的官廨,紧接着声音响起,似乎在争论什么。
石方真有些脸红,差点错怪了江安义,官廨不是没人,而是众人皆在安静办差,不像其他衙门谈笑聊天。沿着廊下一间间看过去,果然每间都有人在做事,高高堆起的簿册、奋笔疾书的胥吏,让石方真十分满意,要是朝庭各部都像清田司这样办差,朕还有何忧。
江安义的官廨在正中,石方真走到门口时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来高这个办法好,推广开来,事半功倍。而且不光清理官田可用此法,其他事也多可借鉴。好,来高当记首功。”
“什么办法让江卿这么高兴,说给朕听听。”石方真满面笑容地迈入屋中,看到江安义和一名年青男子正站在桌边说话。江安义闻声一愣,仔细看清后连忙拉着李来高跪倒,道:“臣江安义叩见万岁。”李来高有点发懵,听到江安义说万岁连忙也跟着磕头,心中巨震,天子怎么来了这里。
石方真俯身扶起江安义,笑道:“免礼,朕一路看来,就属清田司办差最为忙碌,足见江卿用心。朕刚才听你说什么好办法可以事半功倍,让朕也听听。”
江安义连忙介绍道:“这个办法是清田司录事李来高想出来的,还是让他给万岁解释一番吧。”
石方真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李来高,笑道:“朕听说你进京时从李家招了两个属僚,李东鸿写的《请建团练疏》简明扼要且文采斐然,朕很喜欢,这个李来高莫非也是李家子弟?”
李来高从震惊中很快平复下来,听到天子问他,朗声应道:“臣确是李家人,是太仆寺卿卿正的族孙。”
石方真见李来高落落大方,并无常人初面圣时的紧张不安,暗暗点头,李家子弟确有过人之处。指了指桌上的图表,石方真笑道:“江卿为你扬名,你且为朕解说一番。”
这张对比表所取的数据是福州河阳县近二十年来人口、田亩、官田、民田的数据,纵列着每隔五年的统计资料。李来高手指图表道:“万岁请看,这第一列是丰乐元年所统计的数字,第二列是丰乐六年的,第三列是丰乐十一年,第四列是丰乐十六年,最后一列是去年(建武四年)河阳县人口、田亩、官田、民田、荒地以及税赋等相关数据。”
摘取数据对比的方法是李来高所想,却激发了江安义脑海中妖师的记忆,分组、交叉、同比、环比等几个概念一说,李来高听得两眼放光,这是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
李来高很聪明,一直以来以游戏态度对待人生,在他看来功名无非用来保障衣食无忧,每天对着文牍劳神哪有游山玩水快乐。江安义虽然声名显赫,文才出众,但李来高并不以为然,认为江安义不过是有才的官迷。
此次费心做出数据对比表,李来高有几分自得,大郑妙笔生花的人不少,但能设计出这套数据对比方法的人屈指可数,恐怕连户部尚书余知节也办不到。不料江安义看过后随手指点了数语,让他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江安义的办法明显更为周到完善,让李来高那肃然起敬。第一次收起玩耍之心,李来高两日不眠不休,选取河阳县的资料,精心完成了这幅对比图,来向江安义献宝,机缘巧合,正好遇到天子前来私访。
虽然李来高不以功名利禄为意,但有机会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感激地看了江安义一眼,打起十分精神给石方真讲解起其中的奥妙来。
石方真听得很仔细,户部每年将全国的数据归总后要报送给他御览,可是厚厚的奏报中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数据让人眼花缭乱,户部尚书费尽口舌讲解他仍听得头昏脑胀,最后只得关注每年人口增长了多少,税赋增长了多少了事。这张表清晰地反映了河阳县二十年来人口增长了一千四百二十三人,田地总数增加了七千六百三十亩,税赋增加了一千三百二十六两,后面计算出增长的幅度,一目了然,比起密密麻麻罗列的数据直观清晰。
石方真兴奋地问道:“李来高,难怪江卿赞你这个办法好,这只是河阳县一个县的情况,如果将全国一千九百三十九个县都这样列出,哪个县的税赋、人口增长比例高岂不是一看便知,考绩官员变得有据可依,轻松简单,此法甚妙。”
江安义笑道:“万岁,还不光是这些。拿河阳县来说,河阳县面积二万九千顷,建武四年统计的数据,上田四千六百顷,中田四千二百顷,下田五千六百顷,荒地四千八百顷,山林、水坳九千八百顷。河阳县人口七万六千四百六十七人,其中成年丁口六万四千二百三十五人,按成人丁口每人分配田地十亩计算,合民田六千四百二十余顷,剩下的官田数目约在八千顷。”
“万岁请看,账簿上所记的官田仅为六千八百顷,还有一千二百顷田地不知去向,臣注意了一下河阳县的人口,若将未成年丁口都计算十亩田地,数目就对上了。还有,丰乐十一年所记荒田五千七百顷到建武四年变为四千六百顷,这一千一百顷应为新垦田地,而账簿中所记所增田地仅为七千六百余亩,还有三千四百亩地去了哪里。二十年人口增长仅为一千四百余人,人丁增长的数目过低,是何原因;丰乐元年至丰乐六年间税赋增长一分半,丰乐六年至十一年间增长二分六,而到十六年已经增至六分,这明显是推行合税为一的结果……”
石方真的眉头随着江安义的话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简单的一张表居然能显露出这么多东西,如果全国一千九百三十九个县都能列出这样的表格,那天下州县岂不是洞若观火。
“这个对比法很好,难怪江卿说李来高当记首功。李来高,朕擢升你为七品主簿以嘉其功,等清田事宜结束后朕另有重用。”石方真道。身为天子,他知道文采斐然的文士从来不缺,但像李来高这样的实用人才朝庭什么时候都缺,哪怕是清田毫无效果,能得到这套对比的方法就足矣。
从正八品上的录事直接到正七品上的主簿,连升了四级,原本这套方法是李来高和江安义共同整理得出,不过江安义曾告诉他盛名有累,把这份功劳推给了他。李来高跪倒谢恩,心中暗想,大爷爷(李明行)知道后,自己逍遥的日子恐怕到了头,大爷爷绝对要重点栽培自己。李家族人数以百计,无数人想着出人头地,偏偏一个无心功名的人最为出彩,这便是人生。
石方真思忖片刻,道:“此法甚为重要,只能让少数可靠之人知晓,对比出数据要绝对保密,朕会让余卿选派可靠得力之人向李卿学习此法,无关人员不准传授。通过此法得出的数据由江卿直奏朕知。”
锣声响起,散衙的时间到了,官吏们走出官廨,聚在院中等候江安义宣布散衙归家。江安义笑道:“万岁驾临清田司,臣想借万岁的玉言勉励群僚几句,这段时日清田司的同僚确实辛苦,若能一瞩圣容,聆听圣训,再苦再累也能精神百倍。”
刘维国微笑不语,江大人真会说话,关键是这拍马屁的话说得还确实有道理。石方真欣然道:“朕今日微服视察各部院,清田司让朕最为满意,江卿所请朕准了,只要清田司能将官田之弊清除,朕不悋重赏。”
劳累了一天,院内站立的清田司官吏们只想着能早点回家歇息。从官廨中走出个青衫男子,江大人居然陪侍在身旁,这是哪路的神仙,众人好奇心顿起。
“天子驾临清田司,众人跪迎。”刘维国尖声喊道。江安义率先走下台阶,跪倒在地,道:“臣,清田使江安义接驾。”众人如梦初醒,乱糟糟地跪倒在地,喊着“接驾”。
等嘈杂声稍静,石方真道:“众位臣工,朕前来清田司找江卿有事,见诸位勤于王事朕心甚慰。清理官田一事责任重大、牵涉甚广、阻难重重,用披荆斩棘形容一点不过,诸位能和江卿一道不畏艰难,实乃国之栋梁,功成之日便是封赏之时,朕绝不食言。”
跪在地上的众人大喜,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绝对是真金白银,苦上一段时日换来官阶上升,划算。原本不少人还心怀不满,这句功成封赏立时将所有的怨气都消除了。
石方真看了一下跪满院子的人,今日在清田司惊喜连连,不封赏点什么实在难以表达心中的喜悦。石方真道:“诸臣工为国操劳,朕甚为欢喜,特赏每人银十两,以嘉鼓励。”
欢喜雷动,对于小官小吏来说十两银子足够一家数月开销,特别这银子是天子亲口颁赐,这份荣誉足以人前夸耀。欢呼“万岁”之声响彻户部,惹得从清田司经过的户部官吏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万岁”两字绝不可能轻易出口,仍在官廨中的余知节被惊动,赶紧来到清田司,一眼看到笑吟吟的石方真,忙跪倒接驾。尚书大人都跪下了,其他人当然明白真是天子来了,暗暗羡慕江安义面子大,户部这么多年天子也没来过几次,江安义的清田司进驻户部不满一月,天子居然就来探视,真正是天大的面子。
石方真让众人退去,叫了余知节和江安义回到官廨中叙话。清田司的官吏谁也不肯先回家,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会遭天打雷劈的,一个个重回屋中办差,常有人手拿账簿有事没事地在院中往来,希望能再次碰到天子,万一天子跟自己说上两句,岂不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未散衙的户部官员当然也不肯走了,若能让天子看到自己散衙还在忙于王事,飞黄腾达岂不指日可待。
其他衙门人声渐息,只剩下留守的官员,户部却灯火明亮,一片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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