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乔仁厚,脾气好,在他们逃难前,对年少不羁的贾珍就没少宽容和照顾,逃亡路上也常关心他,那日令狐奉逼他,也仅有傅乔没有帮腔。贾珍不是分不出好坏的人,对傅乔一直心存感念,莘迩、令狐奉、曹斐死就死了,可是傅乔,贾珍却不忍心看他殒命。
贾珍又想道:“还有左夫人,对我有援手之恩。”
贾珍出身势族,娇生惯养,慕学所谓名士们的那一套,以放浪践礼为崇尚,曾经在一次宴上,提着壶,强要劝酒,惹恼了已然酩酊的令狐奉,要非左氏在场劝阻,贾珍不被拉出去砍了,也少不了一顿痛打。对左氏的这点恩情,贾珍铭记在心。
挣扎了好大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握紧拳头,痛苦地想道:“人死不能复生。唉。”做出了决定。莘迩狗贼,何时都能杀,可傅乔、左氏若是因此而亡,却就不能复生了。
熬到天亮,候秃连赤奴醒来,贾珍伺候他洗漱更衣,两人对食,吃了些饭,然后赤奴去大帐议事。贾珍在帐内坐了会儿,装作去洲上骑马玩耍,甩掉了两个从奴后,赶紧回到帐区,没有见着令狐奉和曹斐,不愿和莘迩说话,他叫出傅乔,将昨晚听到的事对他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大夫快与主上商量,定下了何时逃走后记得务必要告诉我,我与你们一起走!”
傅乔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贾珍怕被奴从找到,不敢久留,再三叮嘱,要傅乔一定记得通知后,匆匆离开。
傅乔失魂落魄地回到帐中,莘迩正蹲在地上保养弓箭,听到傅乔的脚步声,问道:“子明难得回来,不知找大夫是为何事?”贾珍不愿见他,他也愧见贾珍,每次想到贾珍,就似乎看到了自己人性的不光彩一面,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自责也越来越深。
“……我得去找主上!”
莘迩抬起头,眼前已没了傅乔的身影,纳闷地想道:“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急躁。”勾下头待要继续擦拭,才把弓拿起,心中蓦然一动,动作停止下来,心道,“傅大夫向来文绉绉的,从没见过他毛躁,这会儿却火烧了屁股似的?子明几乎没有回来过,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两件不寻常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莘迩愣愣地想了会儿,提弓起身,把箭矢装入箭囊,随身携好,出帐到令狐奉一家住的帐外,说道:“夫人在么?”
左氏在帐内柔声应道:“在。”
莘迩轻声说道:“请夫人带公子、公女暂入臣帐。”
帐内安静了会儿,令狐乐和令狐婉先跑了出来。
令狐乐仰脸说道:“阿瓜,你要带我们去玩么?”莘迩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前日作的风车,公子还想知道是怎么做的么?”令狐乐和令狐婉大点其头。莘迩笑道:“等会儿我再做一个给你俩看。”对跟出来的左氏说道,“夫人请跟小臣来。”
此前的衣服已不能穿,除傅乔宁肯忍受烂臭挨冻也仍要坚持之外,莘迩等现皆胡服,左氏也换上了小袖窄领的皮裘,下身着裤,软靴及膝,不减娇美,多三分英气。
进到帐里,左氏唤两个孩子到身边,让他们不要吵闹,紧张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莘迩答道:“夫人聪慧。小臣也料不准,但或许会有事发生。请夫人与公子、公女在此略候,等主上回来便知分晓。”他提弓安刀,立在帐门口,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
左氏虽不知发生了何事,然见他修长结实的身材,小心谨慎的态度,却觉得甚是心安,遂安抚令狐乐兄妹。母子三人小声的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嘈杂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
莘迩侧退两步,把左氏三人护在身后,挽弓搭矢。
帐幕掀开,令狐奉大步迈进,瞧见莘迩的架势和左氏及两个孩子,怔了下,很快明白过来,冲莘迩点了点头,对左氏说道:“你带孩子回去。”
左氏弱声应诺,扯着孩子出去,经过莘迩时,偷偷看了他一眼。
莘迩收起弓矢,问道:“主上,怎么回事?”
等左氏和孩子们出了帐后,曹斐说道:“主上,咱们赶紧走吧!”说着,去自己的床铺上翻出两块银饼,揣入怀中。这俩银饼是前些日赤娄丹部劫掠贺干部,他浑水摸鱼,搞到的战利品。
傅乔六神无主,搓着手乱转,嘟哝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莘迩又问了一遍:“主上,怎么了?”
曹斐说道:“秃连那老狗奴要把咱们献给狗崽子邀功。”再次提出自己的强烈建议,“主上,趁他的使者未归,咱们快些走吧,等他使者回来,那就想走也走不掉了!”
莘迩心思急转,他刚才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的出现,立即对令狐奉说道:“主上,不能走!”
曹斐怒道:“不走留下来等死么?”
“走也是死!”
“走怎么会是死?”
“我等被国内通缉,陇内是不能去的;凛冬将至,大漠也不能进;陇内也好,大漠也罢,都是死路。难不成,你要让主上东投伪秦,寄虏篱下么?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就算秦主容留,也必会常受他国中戎人的欺凌。”莘迩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对令狐奉说道,“主上,咱们不能再逃了!”就不说已经无路可逃,便是有路去,丧家犬似的逃了这么久,难道还要继续么?再继续,令狐奉就真的翻不了身了,莘迩等人的前途也只有漆黑一片了。
曹斐说道:“你也说了,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不逃?秃连老狗奴遣人来抓时,你能保住主上的安危么?”
“主上,於今之策,小臣愚见,当从贺干部中寻条生路。”
令狐奉狞笑说道:“阿瓜,你与我所见相同!”对曹斐说道,“这点小事你急什么,别慌!且看老子如何翻云覆雨,把那狗东西按倒羞辱!他娘的!索虏就是索虏,改不了吃屎!老子辛苦给他谋划,以身犯险,老东西点恩不念,翻脸就要卖我。既然老狗不义,休怪老子无情。”
傅乔定了定神,问道:“敢问主上,计将安出?”
“出你娘!”已是对傅乔存怀不满,值此关头,他还咬文嚼字,来个“计将安出”,令狐奉心道,“老子还没动手,老狗奴居然想抢先动手。”气急败坏下,先把一口恶气出到傅乔头上。
傅乔愕然,可看到令狐奉恶狠狠的模样,什么也不敢再说,只能虚怀若谷地把这句三字经笑纳,尴尬赔笑说道:“是,是。”
令狐奉对莘迩、曹斐说道:“今晚起,你俩轮流去洲外,昼以继夜,一定要盯牢了,只要见到那老狗的使者回来,立刻来报。”大力地拍了几下莘迩的臂肘,赞道,“阿瓜,你越来越对我的心思了!不瞒你们,这几天我没闲着,已为咱们想……,已与贺昌兴相熟,且看我怎么弄翻那条老狗,收此二部为我用!”
莘迩心道:“已为咱们想什么?”
曹斐惊异地问道:“收此两部为主上用?”
“哼哼,等着看罢!”
莘迩也是惊讶,心道:“令狐奉当此危急,想的竟然不是脱险,而是要收两部为己用?”他与曹斐有一样的疑惑,“怎么收?”
看令狐奉自信的样子,像是已有了全盘的计划。
莘迩脑筋急转,从令狐奉的话里寻找线索,想道:“他说已与贺昌兴相熟,贺昌兴是贺干部的大贵族,无缘无故的,他去结识贺昌兴作甚?是了,他必是早就想挑起贺干与赤娄丹两部的内斗了。”悚然心道,“你谋我,我图你,他也在图赤奴啊!这两头豺狼。只是,挑起两部争斗,固可使我等暂脱险境,但收两部为己用?”
莘迩想不出来如何才能办到这一点,他心道:“助贺昌兴取代赤奴么?可又怎能保证贺昌兴不是下一个赤奴?‘已为咱们想’,令狐奉已想出了什么办法?”
令狐奉以为莘迩的想法与自己一样,莘迩本也这样以为,但现在看来,两人的想法却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一个不同是莘迩适才在等令狐奉等人时,设想了几种可能会导致贾珍、傅乔出现异状的情况,并分别寻找对策。针对被出卖的这种最坏局面,他挖空心思,所想到的也只有可以利用贺干部对赤娄丹部把己部袭掠一空并杀伤甚众的怨恨情绪,挑起两部的争斗,从而使自己一方脱离危险,至於能否或者该如何从中获利,他没有细想,也没有清晰的思路,而令狐奉对此已有了整体的获利谋划。
再一个不同是,莘迩的对策还只是停刚刚想到的,留在脑中的想法,而从令狐奉已与贺昌兴相熟可以看出,他早就开始行动了。
尽管猜不出令狐奉的全盘谋划,现下不是细问之时,莘迩按下疑惑,与曹斐应诺。
曹斐善射,眼神好,比莘迩更能於夜间观物,今天晚上由他先值班。
因为拿不准赤奴会不会提前发难,莘迩、令狐奉等枕戈待旦,一夜没睡好。
次日早上,莘迩带好兵器,裹几个胡饼,拎了囊水,去接曹斐的班。
见着面,曹斐打着哈欠,揉揉冻僵的脸,说道:“昨晚没人入洲。你机灵点。”他心里有事,说完即走,赶去见令狐奉,询问他打算怎么收两部为用。
不愧是个有经验的军人,曹斐找的这个观察位置很好,在绿洲和沙漠的交汇处,既隐蔽遮风,视野又开阔。
莘迩盘膝坐下,横弓身前,观望周围,左边远处是散在牧场上的马群,头带皮帽的胡奴们吹着口哨骑驱左右,右近处是黄沙和沙丘,深秋的晨风从沙漠深处吹来,沙粒飞扬,远望无际。
回想自来到这个时代至今的遭遇,寡情的令狐奉、仓皇的逃亡、重伤的煎熬,初次的亲身战斗、胜利者的残忍屠杀,以及凶狡的秃连赤奴,从最初的如在梦中,渐有了真切的感触。
他心道:“我是真的来了,也真的回不去了。”抚摸着刀与弓,又想道,“虽仍未想出令狐奉的谋划,但他与秃连赤奴当面称兄弟,背后掏家伙,一丘之貉。此世虎狼横行,谁也靠不住,唯这弓矢刀骑才是倚靠,信得过的。”
那日战后,他不断回味,找到了一些自己当时应对中的不足,再三假想,如再遇到战斗,他该采取何样的行为才是正确的选择,几天下来,自觉颇有所得。拉着弓弦弹了两下,他又想道:“虽然令狐奉凶残狠辣,可现下我无处可去,也只能跟在他的身边了。”
胡思乱想了半天,一直没见大漠上有人出现。
下午时候,左氏带着两个孩子出来。
一边让孩子们在草上玩耍,她到灌木丛边,一边采摘些野果等物,时不时朝四边瞧望。
莘迩心道:“似是找人的模样,在找我么?”牧场上有胡人,他必然是不能出去的。
入夜不久,曹斐替下莘迩,一改早上的心不在焉,他精神焕发,显是又提起了干劲。
莘迩知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也懒得问,回帐睡觉。榻上毡下,有三个小红果,洗得干干净净,莘迩尝了尝,香甜可口,便尽数吃了。又轮了一回班,入夜好一会儿不见曹斐来,傅乔眯着眼颠颠撞撞地来了,按着曹斐给他说的位置,踅摸近前,低声叫道:“阿瓜?阿瓜?”莘迩答道:“在这里。”傅乔说道:“主上今晚要动手,叫你快些回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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