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奉正与陈荪下棋,打发时间。
他精通兵法,将之用於弈道,陈荪不是对手,力绌难支,败相已露。
令狐奉抹乱棋枰,笑道:“老陈,你棋力低微,孤与你对弈,胜之不武。罢了,不与你下了。”挥了挥袖子,说道,“孤与千里有事要谈,你去罢。”
陈荪应诺,向令狐奉行礼,又与唐艾对揖,退出堂外,自去了。
唐艾以降人之卑,才得令狐奉的擢用未久,却是勉强收敛性子,没有再羽扇纶巾,难得的穿了一身官服。
时值春暮,他服色以青,衣描纹绣,肩加紫荷,耳簮白笔,手捧笏板,腰携印绶,足蹬翘头丝履,虽少羽氅时的潇洒,配以清秀的相貌,别有俊致。
唐艾捧笏下拜,说道:“臣艾奉召,拜见大王。”
“起来吧。坐下。”
唐艾不似陈荪,没有那么谨小慎微,令狐奉叫坐,他就坐下。
一个冠带严整,一个大氅坦胸。
君臣二人对话。
令狐奉三言两语,把召他来的缘故道出,然后说道:“事情就是这样。张浑推聋作哑,迟迟不肯表态;宋闳、氾宽与他一个鼻孔出气。千里,你说底下该怎么整治他好?”
唐艾思维敏捷,小作思忖,即有办法。
他说道:“此事不难。”
“你有何良策?”
“宋内史今日或明天,必有回禀的上书,大王收到后,可以按下,不作答复,从而逼迫张大农表态,……。”
令狐奉打断他,说道:“你说的这个办法,孤也想到了。张金父子在狱里被打得半死不活,张浑都不肯上书与孤,给张金求情。孤便是压住宋闳的禀书,只怕张浑这厚脸皮的,也会只当不知。”忽然想起一词,骂道,“他娘的,‘浑若无事’,这老家伙名之无愧。”
张金父子的这个案子,确如氾宽、宋闳所说,并无证据显示张浑牵涉其中。
要想借此案,打击张浑为首的张家,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张金父子为质,强迫张浑表态。
只要张浑表态,下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但若是张浑执意不作声,一直不表态的话,那么,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张浑怎么说也是三卿之一,考虑到朝野的舆论,令狐奉就没有借口动他。
对张金父子动刑、令宋闳对此案拟议,令狐奉的这两个举动,其意都是在逼张浑开口。
然而张浑为了家族的整体利益,硬是忍住心痛,任由令狐奉折磨张金父子,到现在一语不发。
这就好比老鼠咬乌龟,搞得令狐奉无从下手了。
唐艾说道:“臣闻张金父子在狱中,张道将供说,勾结胡酋的事情是他伪托张金之名,盗用张金的印章,背着张金做下的,与张金无关,求代父死。可谓孝矣。”
令狐奉语气不善,问道:“你是在夸他么?”
唐艾连忙撇清,说道:“张金父子阴结胡酋,律犯大逆,罪该万死,便是稍许子孝,比之大过,亦不足提,哪里值得臣夸?臣想说的是,大王似可从中入手,再逼张浑。”
“如何入手?”
“大王可下旨一道,褒赞张道将求代父死,孝比古贤,以为此由,盛誉张大农,说他教族有方,堪可为人师表,拜他王国傅。”
“以此为由,拜张浑王国傅?”令狐奉拍打大腿,笑道,“千里,卿此策妙也。”
张道将代父揽罪,却说与张浑有何关系?说来像是没有关系。可张浑是张道将的从父,且是张家的族长,用此为托辞,夸奖他把张家的门风、把兄弟子侄教育得好,又好像说的过去。
似是似非之间,戴的大帽子又是孝道,料即宋闳、氾宽,对此也无话可说。
唐艾身著官服,意气仍然风流,得了令狐奉的夸奖,很有点宠辱不惊,习惯性地摇了摇手,才记起没拿羽扇。
令狐奉抓起案上的两张奏书,扔给他,笑道:“姑且摇之。”
唐艾俯身捡起,摇了两摇,说道:“王国傅,荣衔虚职,臣料张大农定不愿为,臣就不信他还能沉得住气,十之八九他会上书请辞。他只要开口,事情就好办了,大王便可顺水推舟,调他别职。”顿了下,又道,“倘若万一,他真还能沉得住气,也无妨,便拜他此职。”
王国傅、王国友、王国文学三个官职,位置很高,但都没什么实权,是虚荣之职。
张浑绝对是不乐意去干的。他只要上书,令狐奉就抓住了主动,后续的动作便可使出。他如还能沉得住气,反正王国傅没有实权,就给他去做。
此策,无论张浑如何反应,令狐奉都稳赚不赔,也难怪他高兴得大赞唐艾了。
令狐奉太了解张浑这等士族显贵的心理了,说道:“不是十之八九,这老家伙铁定会上书请辞。千里,你说我改任他个什么别职最好?”
唐艾胸有成竹,说道:“柔然近年颇掠陇西,西域与我国的通道时有阻隔。张大农掌国库久矣,熟悉西域;敦煌太守,使护西域商道一职,臣以为,舍张大农其谁哉?”
令狐奉拊掌笑赞:“妙也,妙也。”
令狐氏主陇,收揽到的头一批陇地士族便是敦煌的麴、宋等姓。以麴、宋为代表的敦煌士族,和以陈荪、孙衍祖辈为代表的安定士族,实是令狐氏在定西国统治基础的两大支柱。把张浑放到敦煌去,郡县佐僚都是宋、麴等家的人,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被架空,也不会好过。
商议定下,令狐奉传下令去,命即写给张浑的令旨,待明日发出。
唐艾把那两张奏书还给令狐奉,瞥见了奏书上的一句“酒泉胡并无反事,臣迩贪功勋财货,擅自兴兵,及其还日,缴获之物,百车运输,悉纳己有”,心中一动,想道:“‘酒泉胡’?前日听说莘鹰扬兵入酒泉,尽破酒泉胡部,致使氾酒泉大怒。这道奏书,是氾酒泉写的么?”
他与莘迩连认识都算不上,也就这么想了一想,将奏书交还后,见令狐奉没有别的事了,识趣地拜辞出去。
唐艾看到的这封奏书,确是氾丹写的。
氾丹在莘迩那里吃了憋,当然要找回场子,一道弹劾莘迩的奏书那是必不可少的。
令狐奉将此道奏书丢到案上,看外头天色还早,起意回宾遐观再玩上一玩,落目到案上的奏书堆,心道:“今天送来的上书我还没有看。政务不可荒废。看完了再去玩乐!”
翻了翻今天新送来的几道奏书。
发现一道是莘迩写的,一道是贾珍写的。
先不看莘迩的,令狐奉兴致勃勃地拿起贾珍的,心道:“不知小贾这次又会说些什么?”
展开观瞧,洋洋洒洒千余字。
令狐奉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看完,心道:“他这道奏书虽还是找阿瓜的不是,尚算有言之有物。”
贾珍日夜想要报仇,自任职牧府以来,凭借职务之便,广泛搜集建康的消息,三天两头便上书一道,各种地挑莘迩毛病。
从“被府吏轻慢,不能服众”、“出杂项钱,购牛、种与民,钓名干誉,市恩百姓”到“府吏采风,建康议论,迩唯务案牍,无有美政,德不配位,《易》云‘位不当也’”,等等种种。
令狐奉一般都是看过一笑,只当个乐子,但贾珍的这一道奏书,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此道奏书中,贾珍大力抨击建康郡由张金牵头的聚邑筹钱,欲凿窟造佛像之事,言此耗费民财;指责莘迩身为郡守,对之不加制止,大大的失职。
令狐奉沉吟片刻,提笔给莘迩写了一道令旨,写道:“道智那和尚说他梦中得授菩萨戒,焉知这不是他与西域番僧的一唱一和?弄神弄鬼,招摇撞骗。他先在王都奔走,要孤出钱,老子教训了上书的那群蠢货一顿。这和尚窜回建康,竟又糊弄百姓,你怎听之任之?”
写好,不急着叫送去建康,打开莘迩的奏书,看是什么内容。
较以贾珍的卖弄词藻,废话连篇,莘迩的文字简洁明了,深合令狐奉的喜好。
莘迩的此奏便是他以张妻贤惠、张龟忠义为由,为张龟求情的那道。
语句不多,短短十余句,写得充满感情。
令狐奉无动於衷,摇头说道:“阿瓜痴也!这点无用的东西,就感动他了?”心道,“收胡之策,他在建康办得不错,按说我可允他此请,也算酬功。只是,要想逼张浑低头,张金父子就不能杀。案子办到了我的手里,终有个人头才好交代。张龟不杀不行。”
在方才的那道令旨上,他补写了两句:“张龟饶不得。我新得了两个西域美人,分你一个。”
命内宦将此令旨封好,即发去建康。
又看完了余下的那几道奏书,该批示的分别批示,不对心意的丢到一边不理。
政务处理完毕,令狐奉披衣而出,转返宾遐观,玩乐到入夜,命驾回灵钧台。
因了近日思做的一件事情,令狐奉这些时一改常态,每天都要去趟左氏宫中。
今日不例外,到了寝宫,先去左氏宫中。
左氏盛装迎接。
令狐奉抱了儿子令狐乐在怀,与左氏闲聊。
说不几句,聊起了贾珍和莘迩的上书。
令狐奉笑道:“小贾记仇,天天盯着阿瓜不放,也是有趣。说来当日在泽边,真是多亏了阿瓜此谋,小贾此身,熬过了前头,我才能翻云覆雨!”假惺惺地叹道,“两个功臣,小贾却怎不能与阿瓜交好?”
左氏心道:“贾珍这事,阿瓜是对不住他,但回到谷阴之后,阿瓜登门赔礼,他拒不相见;现下又朝夕进言,总寻阿瓜的错处。唉。”
贾珍在朝,莘迩在外,地方官远离中枢,比不上朝中官近临天颜,先天地就处在劣势。
左氏有点为莘迩担忧。
令狐奉又道:“阿瓜早年作我侍郎时,便常犯呆病,今出任郡守,不意毫无长进!”说了他为张龟求情的事情。
左氏听得入迷,深深地被张妻与张龟的感情打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蒙蒙地笼上了雾水,偷偷擦去,心道,“阿瓜如无呆病,我子恐不得活。”问道,“大王打算怎么处分张龟?”
“杀了。”
左氏柳眉微蹙,心道:“男子有义、女子贤惠,这样的一对夫妻,如果拆散,太叫人伤心。阿瓜重情,我得帮他一帮。”轻启红唇,说道,“妾身浅见,杀之不如恕之。”
“哦?”
“妾少年读书,览前代的孙妻徐氏故事,每慕其节义。徐氏之名,传颂至今。张妻为夫鸣冤,其行类近徐氏。盖将之妻,洁而好义,狄戎之君,尚且贤之,大王难道还不如戎君么?何不赦免张龟,成全他们夫妻,以作佳话,与徐氏并美;大王亦可以此表彰节义,敦化万民。”
“徐氏故事”是成、唐之际的一段故事。
成、唐之际,成将孙荇为部将杨洪所害。杨洪强占孙荇的妾婢,又图占孙妻徐氏。徐氏佯应之,潜结孙荇旧部,得死士二十余人,於成亲日诛杀了杨洪,为夫报仇。
“盖将之妻”是西周时的一个故事。
诸侯国中,有一国名叫盖国,被戎人攻破,国君被杀。戎君下令,盖国人敢有自杀殉国君者,妻、子尽诛。盖国部队的偏将自杀,后被救活,听了此令,怜惜妻、子,就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回到家里。谁知他妻却责备他,说主辱臣死,你今不死,“可谓义乎”?我不能与你受耻而生。於是其妻先自杀而死,盖将随之也自杀死掉。戎君知道了后,以为贤,祠以太牢,以将礼埋葬了盖将,又赐其弟金百镒,拜为卿。
这两段故事都是前代奇女子之事。
左氏出嫁前,每读徐氏故事就不禁激动地握住拳头,敬佩徐氏的勇气;每读盖将之妻的故事,则为之伏案垂泣,可怜他们夫妻一对忠义,却国破身死。
今闻张龟夫妻事,她也是为了阿瓜,也是为了自己,很想救下张龟,以补少年读书时对盖将夫妻俱亡、徐氏与夫永别的遗憾。
令狐奉踌躇了会儿,心中盘算,想道:“‘表彰节义’,说得在理。”又想道,“来日我要做的那事,还得她主动肯愿为上,不然没准儿会闹得不好看。她往日也没求过我什么,我便允了她罢。”当下笑道,“徐氏、盖妻诚然节义,王后亦贤。后如此贤,孤岂可不从命之?”
左氏喜道:“大王答应赦免张龟了么?”
令狐奉抛起儿子,吓得令狐乐大叫,说道:“免了!”
左氏满怀欣喜,感到自己办了一件好事,想起莘迩,心道:“阿瓜闻讯,会不会也很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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