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辖的部将们看到,俱皆大怒。
一个须发颇浓的军将怒道:“鲜卑儿好大的狗胆,敢侮辱长史!请长史下令攻城,末将为长史先登!等打下城后,叫儿辈尝一尝我主阿胡拉马兹达的怒火!”
这个军将叫贺浑聪。他须发虽茂,皮肤也稍白,身材也高大,但鼻子不高,眼窝不深,眼珠亦是黑褐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唐人,之所以会如贺浑邪一般,姓“贺浑”,是他冒姓所为。
贺浑聪凶残敢战,在对东唐的作战中,常常身先士卒,勇往直前,被贺浑邪视为了鹰犬爪牙一类,故是,贺浑邪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冒姓,且将此看作了是他忠心耿耿的表现。
那棉衣已然泛黄发黑,脏兮兮的,臭气哄哄,刁辖挥手,命令帐外的兵士将之抱走,随之,他先是端起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大口的热酪浆,这才回答贺浑聪,说道:“你急什么。”
“长史,什么叫急什么?”
接住刁辖的话头,反问了这么一句的,不是贺浑聪,是帐中的另外一个军将。
此军将的长相与贺浑聪、刁辖不同,他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眼珠呈碧绿色,须髯茂盛,正是贺浑邪军政集团的骨干组成族类,用后世的话说,标准的“高加索人种”的外貌。
贺浑邪军政集团的内部,族类众多,这些族类,按照地位尊卑来分的话,从高到低,目前大致可分五等。第一等就是以羯人为首的高加索人种,第二等是刁辖这种胡夷强豪所率之部,第三等是其余的匈奴、鲜卑、戎等各部,第四等是黄种杂胡,第五等是唐人。
当然,唐人也不全都是处於底层,处於底层的是寻常的兵、民,唐人中的士族大姓,在贺浑邪军政集团中的地位,通常还都是比较高的,如那位右长史张实,既是出自右姓士族,本身又计谋过人,算无遗策,因在贺浑邪的帐下就极有地位,乃至被贺浑邪尊称为“右侯”。
说到“高加索人种”,之所以贺浑邪没有单以羯人为骨干,而将骨干的范围扩充到了高加索人种,是因为迁入中原的羯人数量不是很多,不管是与唐人相比,还是与鲜卑等胡族相比,他们的人数都处於绝对的下风,故是,为了扩充实力,从贺浑邪的父亲开始,他们父子两代人,就都持续在大力地招聚与羯人人种相同或相近的、散居於中原各地的西域各族,比如粟特人、月氏人、吐火罗人等等,发展到现在,加上本族的羯人,贺浑邪帐下已有了数十万之多的此类,贺浑邪的军中有一支精锐,名为“高力”,号“攻战如神”,即是以此类人组成的。
——也正是因了贺浑邪军政集团的骨干是西域、西亚人种,所以祆教在贺浑邪的治下十分盛行,那贺浑聪也是信了此教的,遂适才有“叫儿辈尝一尝我主阿胡拉马兹达的怒火”此句。
反问刁辖的那个高加索军将,名叫桃罴,是贺浑邪年轻时的“布衣之交”,其帐下所率之兵,便是“高力”的一部,计有两千余众,乃是刁辖此次所带攻高平的万人中之主力精锐。
对待贺浑聪这个假羯人,刁辖可以漫不经心,对待桃罴,刁辖就礼敬了许多。
刁辖不以他的语气冲而生气,笑道:“湖陆县虽然不大,但胜在城坚,此其一;娄提智弼不算庸将,他为何给我送十领破棉衣来,断非是我了辱我,他这是在告诉我,他早就有防备了,此其二;我早上观城,见守卒推着水车,往城墙上浇水,这两日突然变天,云密风急,大概是要下雪,用不了一晚,那水肯定就结成冰了,水一成冰,城墙就将会不易攀援,此其三。
“因此三条,是以我不急着攻城。”
桃罴说道:“长史这一二三的说出来,看似有理,然我看长史,却是思虑不周。”
“此话怎讲?”
“长史也说了,这几天大概会下雪。不错,现下的湖陆城是不太好攻,可等到雪下来的话,岂不就会更加难攻了?与其等到雪下,不如及早攻城!早早地把城池打下,待雪下时,你我也可在城中避避风寒!”桃罴说完,顾视帐中的诸将,问他们道,“你们说,是不是?”
贺浑聪大声说道:“是啊,可不是么!”
余下的军将也都纷纷称是。
刁辖笑道:“就是下雪才好啊!”
桃罴不解其意,绿眼珠投在刁曦脸上,问道:“什么意思?”
“我大军忽至,湖陆城中兵少,以我度之,娄提智弼必会遣人赴昌邑求援;昌邑屯有魏兵两万,接到求援后,自恃兵众,也一定会来驰援湖陆。”
桃罴听到了这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你要围城打援?”
“不错。”
“可是鲜卑儿的甲骑勇锐,我部骑少,恐怕不能快速的将之歼灭,而一旦湖陆的守卒承隙袭我阵后,我军可就将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了!”
“故而我说就是下雪才好。下了雪后,地上滑溜,鲜卑甲骑再猛,十成的战力,在这种环境下,也已损了五成。到的那时,校尉率高力与战,何愁不胜?何愁大功不获?”
羯人、粟特人等西域种族,多不算是游牧民族,特别是入到中原的羯人,早前基本是靠为唐人佣耕、做唐人的徒附与奴婢为生的,骑战方面非其所长;加上徐州也不是产马地,虽圈占农田,划出了些牧场,可那么点牧场,能养多少马?故此,贺浑邪帐下的部队,不是为骑兵为主,是以步兵为主的。
“高力”便是步兵,有的“高力”部队也有马,但他们的马,主要是用来提高他们的机动性的,作战还是靠步战决胜。选入高力的士卒俱多力善射,远用弓弩,近以矛阵格斗。说起来,这种战斗风格,近於西亚军队。也不奇怪,毕竟,贺浑邪、桃罴等,祖上都是西域、西亚人。
桃罴闻言大喜,心道:“要在平时,如遇鲜卑甲骑,少不得,需苦战一遭;然若在雪后,确是如刁辖所言,胜之不难!”自是不会放过立下大功的机会,就不再坚持攻城,从了刁辖之策,说道,“长史高明!”
桃罴都改了主意了,贺浑聪岂会没眼色地还要求攻城?便也不复再言。
众人军议罢了,定下了围城打援,桃罴等人告辞离去。
刁辖遣派斥候,向西散出,打探昌邑的敌情。
军务办完,刁辖在帐中坐了会儿,左右无事,就起身出帐,带了数十亲兵去检查筑营的进展。
随军来的民夫约有四五千人,泰半是唐人,少数是杂胡。
到了选定的辕门位置,辕门已经立好,民夫们正在辕门外挖掘沟壑,同时把挖出的土,用以在辕门的两边垒土墙。
深冬的季节,逢上天欲降雪,北风当真是刺骨之寒,如同刀子也似,刁辖裹着件厚厚的大氅,尚觉冰凉,而那垒墙的唐、胡民夫,个个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却尽是衣不蔽体。
许多的民夫连鞋子都没,赤足踩在硬冷的土地上,脚已不是冻得红肿,都已经烂了,走一步,就划出一道血迹。
监工的羯人等诸胡兵卒,仗着刀、矛,虎视眈眈地立在周围,见有行动缓慢的民夫,就赶上去,连抽带踹。民夫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被打的蜷腿抱头而已,痛都不敢呼一声,被打完了,艰难地爬起来,哪怕血流满面,也仅擦一擦,就接着劳作;没被打的,甚至连看一眼被打的都不看,即使有推土的从其身边经过,亦只管麻木地蹒跚前行,干自己的活儿。
刁辖看了多时,听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他抬眼瞅去,见二三十步外,一个羯人兵卒蹲身,探手去摸蜷曲躺着的一个唐人民夫的鼻息。
刁辖踱步过去,问道:“怎么了?”
那羯人兵卒慌忙站起,答道:“这唐儿不经打,死了。”
刁辖变色,怒道:“我的军令是什么?”
那羯人兵卒惶恐答道:“不许无故擅杀民夫。”
“犯我军令的结果你知道吧?”
“小人知道。”
“大单於与鲜卑儿的大战在即,军令不可不肃!你既犯我军令,就当受惩!待回师彭城,交一头羊与军中!”
那羯人兵卒应道:“是。”
两三个胡兵把那被打死的唐人民夫拖走,将之丢到了辕门外的一个深坑中。深坑里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筑营才不到一天,被打死的唐、胡民夫已近上百。
风越来越大,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整个的筑营区,昏暗幽暝。
落叶被风卷起,扑打到兵卒、民夫的身上。
刁辖缩着脖子,把手揣在袖里,瞧了会儿筑营的情况,默算了下大概还得有多长时间才能把营壁筑成,深觉进展太慢,於是传下命令,说道:“快下雪了,叫民夫们加快进度,限期两天之内,必须要把营垒筑好;如有延期,抽五杀一!”
亲兵接令,立即赶去各处的施工段传达。
刁辖下完军令,远眺了稍顷西边的湖陆城,回本帐取暖去了。
……
时间短,任务重,入夜以后,民夫们也没有得到休息,冒着夜晚的加倍酷寒,仍在换了班的、打着火把的羯胡兵卒之看押下,疲累地继续筑造营垒。
到底是晚上了,虽有火把照亮,亦是视线不明。
几个唐人借机悄悄地凑到一起,一边装着挖土,一边低声交谈。
一人说道:“在彭城时,咱们被羯狗看管得严严实实,一直无有逃脱的机会,总算老天开眼,叫咱们出了彭城!两位兄长,咱们的机会来了啊!”
此人衣衫尽管褴褛,朗目疏眉,器宇不凡。他叫赵说,说,犹悦也,因字子悦,家本关东人,为避战乱,流落到徐,数年前,被贺浑邪的兵卒抓了,以是成为贺浑邪部的民夫至今。
另一人犹豫说道:“咱们虽是出了彭城,可羯奴对咱们的看管还是很严。瞧这周边,遍是羯奴的兵卒。咱们手无寸铁,没法和他们硬碰硬,只怕还是不好逃走吧?”
赵说说道:“要是白天,固是不好脱身,然晚上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
“这几天本就天阴,入夜以后更是漆黑不辨。”赵说努了努嘴,示意身边的几人往营外看,“你们看,十步以外,已不见五指了!咱们虽是无有兵械在手,可凭借我与兄等之勇,偷袭杀掉几个羯奴,还不是轻而易举?然后趁着夜黑,遁入南边的水湾中,咱们还逃不掉么?”
又一人说道:“阿兄,子悦说得对!这是大好的机会!”
赞同赵说提议的此人,叫冯宇,与那犹豫之人是同产兄弟两个,那犹豫之人叫冯太。冯太兄弟也是原籍关东,他俩是洛阳人,亦是逃难到的徐州,而被贺浑邪部捕为了民夫。
冯太想了一想,问赵说,说道:“那你说,咱们何时逃走为好?”
“就在今晚!”
“今晚?”
“羯将不是下令,叫咱们两天内把营筑好么?两天内,营如筑成,外有壁垒、沟壑,咱们插翅难飞;营如不成,羯奴要抽五杀一,如是抽到我等,性命岂不白送?故是,最好的机会就在今晚!趁咱们在营边上筑营,方便遁入野外的机会逃走!”
冯太问道:“今晚何时?”
赵说下午的时候就把这事儿想好了,他成竹在胸,说道:“羯奴也是人,等到三更前后,看管咱们的羯奴,势必就会又冷又困,那个时候,就是咱们动手的时机!”
冯太的性子不够果断,他还是有点担忧,说道:“事起仓促,咱们没有细细筹划,万一不成?”
赵说慨然说道:“大丈夫焉能为奴而死?便是不成,只要能杀掉一二羯奴,也是扬眉吐气,不愧我辈男儿身,强过筑营不成,你我如似羔羊,任人选拣宰割!”
他目光中透出坚定,说道,“宁斗而死,不屈而死!”
冯宇听了这话,热血沸腾,说道:“就这么干吧!”
边儿上另外的三四个唐人,也都被赵说鼓舞起了血气,俱道:“就这么干!”
冯太便不再迟疑。
众人散开,各找交好的乡人、朋友,联络了约三五十人,悉为勇敢之士,皆愿相从。
到的三更,果如赵说所料,附近的羯胡兵卒既困又冷,有那受不住的,索性跑到了已筑好的营墙下避风。
赵说等与联络好的唐人勇士,慢慢地聚集了到一处。
冯宇滚到地上,抱着肚子哇哇叫喊。
七八个羯胡兵卒骂骂咧咧地过来。
一人扬起长矛,就要以矛柄去戳他。
便在这时,赵说揉身而上,挥动手中的石块,猛地砸到了这个扬矛羯卒的头上,劈手将他的长矛夺过,先以矛柄击其胸口,把他打得踉跄后退,继而调正矛头,刺向旁边的那几个羯卒。那几个羯卒措手不及,来不及做出格挡,被赵说接连伤了两个。
冯宇翻身跃起,抱住一个羯卒的腿,把他扳倒地上,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将这羯奴杀了。
赵说、冯宇两人各持兵器,与反应过来的余下羯卒斗成一团。
冯太和别的那些唐人勇士跟着冲上。
羯卒虽有兵械,寡不敌众,不多时,剩的那几个就被赵说等尽数打翻。
冯太等人拾起羯卒们的兵器,发一声喊,众人转身,齐齐往营外的夜中奔去。
外边也有羯卒,他们惊觉有唐人民夫竟敢作乱,都往这边奔来;营内周近的羯卒亦朝这边赶来。内外皆敌。外边来堵的羯卒较少,约一二十人,后头来追的羯卒较多,约百余人。
危急时刻,赵说心道:“今夜逃跑之策是我出的,我当为大家阻碍追贼,不可使我唐家勇士,俱死於此!”奋声说道,“兄等先走,我来断后!”
话音未落,前后羯卒的弓矢射到。
数十个唐人勇士,一下有半数都中了箭,不少栽倒地上。
赵说感到裆下生疼,低头看去,是小腹下、两腿间,中了一支箭矢。
鲜血喷涌,疼痛难忍,赵说却是斗志愈昂。
他知自己受了这伤,必定是逃不掉了,断后的决心越发决然,叫道:“兄等快走!”
持矛向营内而来的羯卒冲去。
虽是一人,迎对百人,丝毫无惧。
他也是当真骁勇,撞入那羯卒群中,浑不顾伤处剧痛,叱咤突进,气势无前。究竟羯卒人多,他很快就陷入了重围,瞬间又负创七八处,依然力战不止,终因流血过多,渐渐不支。
眼见有两个羯卒试图上来生擒於他,赵说回顾身后,瞧到冯太、冯宇兄弟杀出了外头羯卒的包围,领着残存的四五个唐人,身影没入了夜中,便洒然一笑,倒转矛头,自杀而死。
冯太、冯宇兄弟等人逃出数里,躲入到了城南的水湾中,倾耳细听,不闻声响,那羯卒没有追到此处,众人放下心来。想到自愿为他们阻截营内羯卒的赵说,他们虽是没有看到赵说自杀的场景,然而也能猜出来,赵说必是活不成了,众人又无不悲痛。
冯宇泪流满面,握住拳头,说道:“不为子悦和惨死的兄弟们此仇,誓不为人!”
冯太说道:“咱们逃是逃出来了,可东边是羯奴,西边是魏虏,咱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有人说道:“不如南下投唐?”
冯宇擦掉眼泪,说道:“唐室懦弱,弃我中原子民已近百年!咱们干嘛投它去?就是去投了,也只能给豪门大族当徒附,同是为奴,与在徐州何异!且又如何能为子悦报仇?”
冯太问道:“那你说去哪里?”
“子悦说‘大丈夫焉能为奴而死’?我等既然逃出来了,就要杀出一片天!我闻虏魏境内,现有数支乞活,咱们投乞活去吧!”
众人敢杀羯卒而逃,都是胆壮的,议论了会儿,都同意冯宇的建议。
便在次日,西往魏地,寻乞活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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