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公既是问将军部袭攻汉中郡的进展何如,亦是令下吏,通传将军知道:我军败於陇西、南安,现已撤回天水郡了。”
吕明闻言惊愕,下意识地去找季和,在季和的脸上也看到了吃惊的神色。
季和说道:“败於陇西、南安?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姓齐的参军,就把蒲獾孙、秦广宗中了唐艾诈死之计,轻进深入,结果相继败北,幸好新兴县没有被北宫越等提前攻下,他两支军马这才逃出生天,撤归到了天水郡等事详细道出。
吕明、季和听完,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吕明问道:“燕公对我部,可有指令?”
齐参军答道:“燕公倒无什么指令,只是吩咐下吏,叫下吏把陇西、南安的战果告诉将军,……”他抬眼看了下吕明,继续说道,“至於汉中这边,是接着打,还是别的其它,燕公因为遣下吏来时,不知贵部的作战情形,故是无有具体的命令,说:随由将军与季参军斟酌决断。”
“君跋山涉水,远道辛苦,请先下去歇息。”
送了齐参军出帐,吕明、季和转回帐中,两人相对落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默然无语。
最终,还是季和打破了帐中的沉闷。
他说道:“将军,汉中是打不了了,咱们及早撤退吧。”
吕明才展望过自己美好的未来,委实是不甘心就这么撤走,喃喃说道:“这就撤?”
季和思虑已定,说道:“燕公、秦刺史既然已败还天水郡,那北宫越、张道崇及阴洛援陇西的各部,现在肯定已在还郡的路上,闻得我部攻打汉中,他们必定星夜来援,……我部的战卒只有五千人,不,现在五千都不到了,而阳安关至今未下,候北宫越等部的兵马驰援赶至,到的那时,阳安关、汉中打不下不说,我部恐怕再想撤退,也是难於登天了!此其一。
“况且除了北宫越等部可能数日内就会抵至的定西援兵之外,稍早前,今天下午时,将军不是接连收到了两道急报,说南、东两面,各有一支兵马正往阳安关来么?若无北宫越等的援兵,这两支兵马,我部还能扼守险隘,试之一阻,於今却是不能了。此其二。
“综此二条,当下摆在我部面前的,以和愚见,只剩撤军一途了!而且须得早撤,最好明天就撤!……撤,还不能按原路撤,以和之见,当改走褒斜道以撤。”
南边、东边都有援救汉中的部队,所以撤退的道路,不能仍旧走子午道了,——如果仍走子午道,那必定就会与东边那支打着“满身胆”将旗的队伍迎面撞上,一旦陷入缠斗,被南边萧尊儒部、西边阳安关阴洛部追上,再等到北宫越等部到来,那就是换个神仙坐镇,吕明、季和这支秦军亦是万难撤回关中去了,故是,季和把撤退的道路改选为了褒斜道。
吕明知道季和说的是正理,然而眼见大好的局面,因为蒲獾孙、秦广宗的兵败,却要毁之一旦,他不免心生不甘,不敢埋怨蒲獾孙,只好把怒气洒在秦广宗的身上,说道:“秦刺史太过愚钝了吧?唐艾的一个佯死之计,就骗到了他!不老老实实地按大王与孟公的既定方略行事,偏要逞能,方平,连累你袭取汉中的奇策不能实现!真是、真是,……唉,无能!无能!”
严格说来,秦广宗、吕明、季和都是孟朗的亲信,算是一党,但秦广宗这回,确实是拖了大家的后腿,以致连吕明都忍不住埋怨他。
季和、秦广宗俱为唐人,两人的关系比吕明与秦广宗的关系稍亲近些,同为唐人,在氐朝为官,皆不容易,故而季和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责备秦广宗,他说道:“将军,‘三军之灾,起於狐疑’,用兵所贵,决则即行,事不宜迟,现在就下令,叫全军准备,明早撤退吧。”
“也只能如此了!”
褒斜道南边的入口褒谷,在褒中县。褒中县,在南郑县的西北边约一二十里处。从阳安关出发,差不多是直行向东,走百里远近,即达褒中县。
次日一早,秦军次第出营,呈梯形东撤。
阳安关中的守卒看到了他们的撤退,赶紧报给阴洛。
阴洛因为缺乏情报,不知他们为何撤退,登高望之,复见其旗帜整齐,行军阵型有条不紊,不显混乱,遂生疑心,怀疑这会不会是吕明、季和的诱敌之计,故意装作撤军,以诱他出关,从而野战取胜?因此再三犹豫,终是没有出关追击,目送着他们远去而已。
秦军离了阳安关,向东而去,路上络绎接到斥候再探得来的有关南、东那两支敌援的情报。
“将军,小人等冒死接近,已探查分明,南边那支打着萧尊儒旗号的来援之敌,步骑实无五千之数,其军中多是裹挟的百姓。此军现距阳安关二十里许。”
昨天下午接到南边有敌来援这道情报时,季和就犯疑,他认为萧尊儒是绝不可能来援汉中郡的,对这支兵马的来历,他当时已有隐隐的猜测,此时闻得这道补充情报,昨天的猜测变成了判定,他语气确凿地说道:“将军,此路敌援,不会是萧尊儒所部,必是张景威所率!”
“张景威?”
“他败了后,应是没有撤回梓潼三县,沿途裹挟百姓,伪举萧尊儒旗号,以图恐吓我军罢了!”
回想张景威守营时的坚韧不拔,季和的这个猜测是极有可能的,吕明点头说道:“卿言有理。”又生惋惜之情,说道,“要是陇西、南安未败,能够为我部吸引住武都、阴平、汉中援陇西的兵马,使我部可以旁顾无忧地全力攻打阳安关,张景威手下败将,残兵败卒,何足为虑?阳安关,我迟早都能打下!整个的汉中郡,迟早都是我大秦的土地!”
又一条关於东边来敌的情报送到:“东边来敌,或是已知我军东撤,不再前行,停驻於定军山北,做观望之态,现距我军三十余里。”
吕明问道:“南边那支敌援,料是张景威部,方平,东边这支‘满身胆’,是谁人所部?这支兵马从东边来,东边只有巴西郡,难道是程勋的兵马?”
能够猜出南边敌援的来历,对东边这支敌援的来历,季和却是猜测不出,他百思不得其解,说道:“程勋乃江左之将,非定西所属,且我已去书吓之,常理而言,他断不会来援汉中的,这支来援敌军,没有打程勋的旗号,这也证明,这支兵马不是程勋所部,然此军从东来,看来路却又确是像巴西郡之兵,到底怎么回事?和想不出。”
一边严密监视这两支敌军和阳安关阴洛部的动静,一边向东撤退,一日多后,到了褒中县。
为了守住阳安关这个连通武都、阴平郡的重地,阴洛把能调用的兵马都带去了关内防守,因而褒中县的守卒不多,——事实上,南郑等县,现下也几乎都是空城一座。
秦军到了县外,奉吕明、季和的命令,顺带手,把褒中的县城攻下,入城抢掠一番,随之,放火烧了褒中县城,掳了当地的百姓千余户从军,然后才进入褒谷,北撤回关中去了。
……
吕明、季和部撤走的次日,一支兵马来至阳安关下。
阴洛眺看,见这支兵马打着萧尊儒的旗帜,纳闷不已,出於谨慎,叫守关的戍卒戒备。
不多时,数骑沿道入山,径到阳安关前。
数骑最前之人,身形矮小,面裹创纱,阴洛视之,是张景威。
“景威?”
“府君。”
阴洛站立关上,张景威骑马关下。
近处关门前的路上,断箭遍地,血迹斑斑,犹有未搬走的敌我兵士尸首随处可见。
值此苦战之后,蓝天青山间,两人四目相对。
不久前因为是否驰援陇西郡而出现的那点争执、矛盾,於这个时刻,不翼而飞了。
“快开关门!”阴洛撩衣,大步下关,等关门打开,出关亲迎张景威。
两人关前相见。
张景威跳下马,不及行礼,阴洛已一把握住他的手。
“景威!”
“府君。”
“……你的脸怎么了?”
张景威说道:“接府君求援檄后,景威率部,星夜疾进,入汉中境,闻氐虏攻阳安关甚急,乃火速赶来支援,不意於定军山南,遭氐虏夜袭我营。因营内部分賨人叛乱,景威不得不弃营暂退。退三十里,景威召沿乡义兵,又有未叛之賨酋为景威召沿途的賨人部兵,得众数千,为震慑氐虏,景威遂举萧尊儒旗号,复北上继续来援阳安关。
“昨日接报,获悉氐虏东撤,景威部战卒少,不能追歼,因来与府君相会。”
简简单单的一番陈述,阴洛可以想象得出张景威这几天经历的惊心动魄,他百感交集,然彼此同为王事,感谢的话,他知是不必说的,末了,百感汇成一句话,说道:“你的脸怎么了?”
“氐虏攻我营时,不小心颊上中了一箭,不打紧的。”
“……还能饮酒么?”
“景威酒量不好,一石足矣。”
听到了这句玩笑话,阴洛放声大笑,他用力挽住张景威的胳臂,说道:“我陪你一石!”
两人并肩入关。
阴洛吩咐吏卒备酒宴。
趁备酒宴的空儿,他细细询问张景威路上探查到的秦军撤离阳安关后的动向。
张景威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两人说起秦军突然撤走,皆是不知缘故。
阴洛又派人出去探查。
是日欢宴。
翌日傍晚,军吏来报:“关下有数骑到。”
“什么骑?”
军吏尚未回答,张景威笑道:“还能是什么骑?府君,自是援军。”
“还有援军?”汉中目前唯一能指望的援兵就是张景威部,张景威已经到了,怎么还有援兵?阴洛纳罕,心中一动,说道,“莫不是武都、阴平郡的兵马?”
“府君出关一看即知。”
阴洛就与张景威起身,两人出到关上,朝下观看。
看到关前停了十余骑兵,视其戎装,虽亦红色,但与定西的戎装小有差别,是江左唐军戎装的样式。十余骑,俱皆人高马壮,一面白底黑字的大旗,於众骑中高举招展。
旗上三个大字:满身胆。
“满身胆?”这三个字极是耳熟,阴洛蓦然想到了代表的是谁,惊喜说道,“是陈如海?”便按住垛口,向下高声叫道,“敢问来将,可是陈湘山?”
十余骑中,当先一人昂首应道:“末将陈如海。”
却这答话之人的陈如海何许人也?此人字湘山,荆州江陵人,家本士族,后来没落,桓蒙掌荆州后,他以勇武而得桓蒙辟除,数年前,从桓蒙伐蜀,笮桥一战,敌箭及桓蒙坐骑,荆州兵存亡之际,桓蒙帐下最为悍勇的骑将朱陶引十数骑冲踏蜀兵阵,所向披靡,陈如海时就是那十数骑之一。战后论功,其功仅次朱陶,桓蒙上表,擢他为抚蛮校尉,现驻兵巴西郡。
“满身胆”这面旗帜,就是笮桥战后,桓蒙赏赐与他的。
吕明、季和远在关中,对蜀中唐将的了解只限於程勋、周安、萧尊儒这些高层,不知“满身胆”何意,阴洛、张景威屯守汉中、梓潼三县,守地与荆州兵、江左唐兵所镇之地接壤,而陈如海是蜀中荆州、江左诸将中堪称骁悍的一人,故他俩却知这面旗帜与陈如海的关系。
当下,阴洛、张景威下关,迎接陈如海。
三人於关前见面。
陈如海说道:“氐虏出子午道,偷袭贵郡,贵郡百姓有逃入巴西者,如海闻讯,急请程将军救援贵郡,程将军托辞不肯,如海便率本部,并及义兵和如海治下的诸胡,独来援之。”
阴洛与陈如海此前不认识,两人半点交情也无,却没想到汉中的危急之时,陈如海居然在程勋不肯来援的情况下,敢於独自率兵来援,阴洛十分感动,说道:“校尉义举,洛唯感之!我代汉中百姓,多谢校尉了!”
陈如海正色说道:“这有什么可谢的?定西,唐之藩国也,你我本同为唐臣,汉中有难,如海身在邻郡,焉可坐视不救?况今北地皆胡,下则保土守民,上则扫荡膻腥,亦非需我等齐心勠力不可!只是如海一路虽紧赶慢赶,仍是到得晚了!未能救下褒中百姓,如海恨且愧疚。”
“褒中百姓?”
“府君尚且不知么?氐虏窜走褒斜道前,烧了褒中县城,掳走了百姓千余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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