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龟说道:“龟正是这个愚见。”
莘迩抚短髭,沉吟良久,问向没有开口的高充、宋翩两人,说道:“卿二人以为何如?”
高充寻思了会儿,觉得张龟说的似乎有理,但莘迩的担忧也不能不考虑。
他想道:“自前代秦朝至今,兼并越演越烈,经成朝而入本朝,门阀当政,固是士流之荣贵非前代可比,然兼并却也因此愈发严重,尤其我陇数十年间,外来之寓士、流民甚众,本来陇就少土,已不乏无田之民,如此一来,无田之民在我陇遂便越来越多。
“一则,‘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无田的百姓一多,‘放僻邪侈’之徒自也就会随之而多,郡县因此就会不稳;二来,无地之民依附於豪强大姓,豪族多将之隐匿,驱使用如自家奴婢,对国家的赋税收入、劳役等务亦极损害。
“明公於此时,创设‘均田’此制,上承前代秦朝曾经施行过的抑制豪强兼并等法,修正本朝的‘占田制’,闻明公讲解,此制且与‘府兵制’息息相关,乃府兵制之根基,而府兵制将会在推行有成以后,彻底地取代兵户制,成为我陇兵士的主要来源,诚然是既针对时弊、仁爱百姓,又富国强兵、足御外辱之德政、良政也。
“但凡忧国忧民、有识之士,谁能不识其优?
“按理来说,此政早该大力推行於我全陇了,可为国为民的有识之士毕竟寡矣!所以明公先试此政於秦州等阻力较小之地。现而下,秦州此政已大体铺开,效果上好,……可话说回来,若於此际便在全陇推行?明公之忧,不无道理。”
他想来想去,难以做出抉择,就回答莘迩,说道:“充愚钝,明公何不去书小羊君、张公、孙公等,问其意见?”
羊髦是莘迩在内政方面的高参,张浑现掌定西尚书台事,孙衍主抓经济这一块儿,要不要在整个定西开始推行此政,问他三人的意见最为靠谱。
莘迩点了点头,问宋翩,说道:“老宋,你怎么看?”
宋翩想道:“你那‘均田制’的诸项条文,我都已经细细看过,按你此制中的规定,我也已经细细算过,以我家人口数量加上我家奴婢数量,再加上你设置的‘四牛’上限,用此得田,我可得之地与我家现有之地相比,少是少了一两千亩,但你淫威滔天,我便权且让你一步,那些少掉的田,我双手敬送,嘿嘿,我双手敬送,不要就是!你还能奈我何?”
心中这样肉疼的自我安慰似地嘀咕想着,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我陇右姓,赖父祖经营,时至如今,多占田不少,此制如果推行,别家会是什么反应,下吏不知,但就下吏而言,明公此政,利国利民之良政也,下吏十分乐於遵从。”
却这宋翩,实也是个贪财的,此前莘迩与他在建康郡做同僚时,就发现这家伙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望白署空,不干事,再一个就是贪财聚敛。
也因其敛财此故,他家的田地甚广。
要知,他家的奴婢百余口,——依照莘迩所制此《均田制》的规定,十五以上男子,人授田四十亩、桑田十亩,女子人授田二十亩、桑田五亩,奴婢授田与民同,也就是说,只按他家奴婢的口数来算,他就能得田三四千亩、桑田上千亩,再加上他自家的男丁、女子,加上一牛授田三十,合在一起,他最终能得田四千余亩、得桑田千余亩,合计五千多亩地了,可却饶是如此,他家现有之地,竟是比这个数目还多出了一两千亩。
又且须知,这只是宋翩一家的田,不包括其族其余人家所占的田地。
并又且,宋翩在他们族中还不是大宗子弟,换言之,不是嫡系子弟,是旁支小宗,他家、他本人在定西的权势是远比不上宋闳、宋方、宋鉴这一支宋家大宗和宋闳父子的权势的,由此推算,也就可知宋闳家之前是多么的豪富了,不夸张地讲,他家的地亩总数比得上几个县,甚至一个小郡的田亩总数。
听了宋翩这话,莘迩赞叹说道:“老宋,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
做出了决定,莘迩说道,“那我就今天就去书士道、张公、孙公,及麴公,听听他们的意见。”
莘迩的去书当日冒雪发出;给桓蒙的回信,由张龟写好后,也於当天发出。
桓蒙那边且不提,数日后,羊髦、孙衍、张浑、麴爽等的回书络绎送到金城。
——麴爽毕竟是麴家的宗长,且当过尚书令,今虽离开王城,这等大政,也得问问他的看法。
羊髦的回信最先到。
在给羊髦的去信中,莘迩转述了张龟的态度和意见。
羊髦回信中写道:“长龄高见。我陇高门,以宋、氾、张、麴四姓为首,四姓宗长,今宋闳被流龟兹,氾宽赋闲在家,张公及其诸子,皆得明公重用,至若麴令,士望不及前三姓也。是髦之愚见,若於此际推行此政於全陇,朝中阻力必定不大,可以得成。
“唯一需虑者,即明公之忧,郡县豪族之意。
“然於下郡县,寒士、寓士、庶族子弟,赖明公之政而俱仕途顿开,或仕朝中,或仕郡县,有彼等为明公张声势,豪族纵或有非议者,亦可抑之。
“明公先定西域,继数克强秦,屯重兵於金城,遥观京师,今之威望,陇无可匹;而行均田此制,复是为国安民生,以备患御贼,若果有顽冥不化、敢於抗令之辈,一县吏足捕之矣!”
随后是孙衍、张浑的回信到,麴爽的回信最后到。
在给孙衍、张浑、麴爽的信中,莘迩没有提张龟。
孙衍的回信写道:“均田如全面推行,民得田,有其食;出豪强隐匿之口,国得民力,两全其美,利国利民之良法也。田多之家,或生怨言,然田多者,万中有一也,纵怨,何能为也?”
张浑的回信写道:“制固良政,浑与将军忧同,可否於授田数上,於士族稍多放宽?”
麴爽的回信最简单,只一句话,写道:“仆今不掌尚书事;朝令有出,若行均田,仆家之地,按规得授即是。”
四封回信,莘迩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
末了,他下了决心,做出了决定,分别给羊髦等人回信。
给羊髦的回信,莘迩叫他马上与张浑、孙衍、陈荪、黄荣等商量,至迟十月底前,要上奏朝中,通过全面推行此制,并在十月底前,落实部署到各州各郡,要求各州郡县十一月开始正式执行。
给孙衍的回信,除掉与羊髦回信内容相同的东西,莘迩特别指出,明年可能蒲秦会大举犯境,备战的粮饷等物,要孙衍现在就着手筹集。
给张浑的回信,莘迩做出了让步,同意了张浑的建议,写道:“於国家有功之家,宗室、上公之家,其家田如多於依《均田制》之所授给数,其家户主若报请朝中,可以会议斟酌。”
给麴爽的回信,莘迩也回得很简单,写道:“公忠君体国之心,溢於书外。公之回书,我将示於国中,以使公为陇士之表率也。”
——麴爽拿到这回信,看完之后,会是何等心情,如人饮水,他自己知。
……
谷阴。
莘迩给羊髦的要求是十月底前,上奏朝中通过推行此制,但到底此政牵涉广泛,意义重大,并且之前莘迩在秦州等地试行此政的时候,谷阴就有传言,说莘迩早晚会在陇州等定西腹地也推行此政的,因此,消息一传出去,羊髦还没有上书朝廷,谷阴的官吏们就对此已是议论纷纷,有的支持,有的反对,不同的意见针锋相对,争论得热火朝天。
宫中也闻知了这件事。
亲政到现在,几个月了,令狐乐每天过得劳累而又充实。
他的学业还没有完成,有朝会的日子,他就上朝,没朝会的日子,他通常是上午学经、史等科,下午接见求见的臣子,决定一些政务的安排,他时刻存着效仿莘迩,建立偌大武功的盼望,忙碌一天后,晚上他还会再练练射箭、骑马等术。
一天下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直到两更、快三更才睡下。
尽管累,可大臣们对他恭谨、尊重的态度,却让他总是心情快乐。
这一天,初雪渐停,令狐乐从陈不才处听说到了羊髦有意上书朝中,请求朝廷在定西各州全面推行均田制,同时全面推行府兵制此事。
陈不才说道:“大王,这事儿可不好答应啊!”
令狐乐心道:“阿母前巡视民情,从秦州回来,尝对孤说,均田制在秦州试行的结果很好。她巡视的那些乡里,乡里中得授田地的百姓,无不对孤感恩戴德。并且阿母说,均田制是府兵制的基础,此制推行开后,就可在全国进而再全面推行府兵制。有了均田制做基础,府兵家中都有了田,府兵的甲械、战马等物,便可由他们自备,不仅扩充、稳定了兵源,而且还能大大减轻国家的军费支出。此制是个好制啊!……却小宝怎么说不好答应?”
瞅着陈不才,令狐乐问道,“为何不好答应?”
陈不才忧心忡忡,说道:“大王,我唐从肇建伊始,多所借赖的便是高门、士族之力,我定西亦不例外,於今阀族四姓,宋、氾已凋,唯余张、麴两家,其余因征西残害之故,凋敝的高门士族更是许多;而大王又无兄弟,我定西宗室颇是单薄,今若行均田此制,臣可以料见得到,一定又会使不少的高门大姓受到打击,说不得就会与大王离心离德。
“到那时候,征西拥重兵於外,他已自称不是王臣,其如生不测之意,大王何以抗之?”
令狐乐尽管早前急着亲政,因此和莘迩闹出矛盾,可要说“担心莘迩造反”,他至少截止目前,还真是无有此忧,不管怎么说莘迩救过他,落难猪野泽时,莘迩对他又是非常照顾,其母左氏更是经常在他面前赞誉莘迩,是以他是没有认认真真地想过莘迩会不会造反的。
此时闻得陈不才此言,令狐乐面色变了一变,说道:“小宝,你不要胡说!”
陈不才说道:“是,是。可是大王,就不说征西,现下强秦为患,我定西首要保证的,就应该是团结一致,如果实行了均田此制,弄得高门士人与大王离心,臣忧之,亦不利於将来抵御秦寇!”
令狐乐上下看了陈不才几眼,问他,说道:“小宝,你给孤说老实话,你的这些话是你的意见,还是你从父陈公教你的?”
这些话还真是陈荪对陈不才说的。
陈不才也是个年轻人,当然不肯承认他的主见原来是家中长辈所教,说道:“启禀大王,这些话都是臣自己想到的。”
“你家有田多少?”
令狐乐此话问的出乎了陈不才的意料,不过他亦未做犹豫,应声即答,说道:“臣家田千亩。臣家口四人,奴婢二十余,按均田此制授田,臣家田比之多出了百亩上下。”
陈荪、陈不才都不是贪财的,他们陈家目前拥有的田地数目,在整个定西的高门大姓中来说,处於中流,不算多。
令狐乐笑道:“百亩而已么?将来若真的推行此制,孤赏给你两个奴婢,够了你这多出的百亩之数,如何?”
“大王,臣怎会是为臣家田而进的此言?臣之所言,皆臣之深忧也!乞盼大王思之。”
令狐乐说道:“孤会好好想想的。”
陈不才拜辞出宫。
独在殿内,令狐乐思考此事到将暮时候,起驾去左氏寝宫给左氏问安。
到了左氏寝宫。
左氏虽着的只是襦裙,便服罢了,然仪态高贵,坐於榻上,等令狐乐下拜礼毕,微笑说道:“大王,起来吧。”
“阿母叫我小名就好,怎么又叫我大王了?”令狐乐起身来,到左氏榻边坐下,看左氏气色,笑道,“阿母非要为我巡查民情,远去秦州,千里之遥,我本以为,这从秦州回来,阿母不知要累成什么样子了,却没想到,阿母的气色却是比往常还要好!”
左氏莫名地面颊微红,她轻轻咳嗽了声,稳住忽然荡漾的心绪,面上不露异样,雍容说道:“大王,我常年在宫中,一年出不了一次城,在宫中久了,不免就闷,人这一闷,气色如何能好?前次我巡秦州,道路虽远,然一路所见,沃野、草场,山川、河流,放目千里,和风拂怀,却是使我神清气爽,兼之见秦州百姓虽临我定西与氐秦之界,却人安其业,我也深深地为大王欢喜,……大约便是因此两故,我的气色或许比以前好了些吧。”
令狐乐说道:“阿母既是觉得出宫远行神清气爽,那以后,阿母就多出宫走走!”
左氏正有此意,不过当下非说之时,她就换了个话题,问令狐乐,说道:“大王,我见你刚才进来时,如有所思,是遇到什么为难的政务了么?”
“知子莫过母。阿母,确是遇到了件难事。”
“你说来我听听。”
令狐乐便把陈不才说的那些告诉了左氏。
左氏凝神听完,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说道:“我以为大王是为何政烦心。此事有何值得烦忧?”
令狐乐问道:“敢问阿母,对此有何明见?”
左氏说道:“大王,我且问你,陈不才说,‘弄得高门士人与大王离心’,‘不利於将来抵御秦寇’,那万一秦寇将来真的侵我之时,上阵杀敌、御寇於境外的,是这些高门士人么?”
“自然不是。”
左氏问道:“不是高门士人,则靠谁来御敌?”
“靠我定西甲士。”
左氏问道:“兵从何来?”
“旧为营户,现为健儿、府兵和营户。”
左氏说道:“那就此事该如何抉择,大王还不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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