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同蹄梁登临城南的城楼,眺望城外的陇军军容,见营垒连绵延数里,旌旗如林,遥遥可闻陇军营中传来的鼓角之声,自有一派杀气,直冲云霄。
蓝天之下,望着这样的围城军容,同蹄梁心情沉重。
随行在侧的姚桃、郭黑、且渠元光等将多在悄悄地窥视於他。
郭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人注意的时候,脸上颇是阴晴变幻,很有点忐忑不安的样子。
过了片刻,见同蹄梁只是远眺,而无半个言语,郭黑似是想定了什么主意,拿出忠勇的姿态,慨然说道:“明公,今姚将军部已到我城中,现我城中守卒万数,不仅足以守城,便是出而野战,也不成问题!末将敢请明公将令,出与贼战!若能一举破之,则我冀县之围即可解了!”
郭黑说得不差。
有了援军的加入,城中守卒的数量已达万众,与城外其实相差并不悬殊,甚至可以说的确是可以出城野战,试着和莘迩打上一打了。
但是在听了郭黑此话后,同蹄梁心头却并无一丝宽慰,反而更加心事重重。
昨天从吏的那句话在他的心头来回反复:郭黑是降将,姚桃、且渠元光也是降将。
关键的问题是,如果同蹄梁本部的兵马在守卒中能够占据绝对数量的话,他也不必如此担忧,但是姚桃、且渠元光和郭黑三部的兵马在守城的兵卒之中,却是占了一半左右,倘若真的出现问题,真的是莘迩策反了城中某将,那么里应外合之下,冀县城必然是守不住的。
所以同蹄梁现在是丝毫无有出城野战之心。
也没有回头去瞧郭黑,同蹄梁依旧负手观望城南的陇军营寨,留给郭黑的只是个沉默的背影。
郭黑再度请战。
同蹄梁淡淡地回答说道:“将军忠勇之意,我已知晓,然现下还不到出城野战的时候。莘阿瓜善战之将,不可轻觑。姚将军不是说,他在过临渭县时,已经给大王上过书,将此次犯我秦州的陇贼主将实乃是莘阿瓜此事禀给大王了么?大王得讯之后一定会再遣援兵前来,到那时候,咱们内外配合,再做反击不迟。”
郭黑遂不复多言,诺诺称是。
感觉着背后郭黑、姚桃、且渠元光三人的呼吸声,同蹄梁此刻的念头,只觉得每个人都可疑。
……
相比同蹄梁的疑虑重重,莘迩营中此时的气氛却是较为轻松。
高延曹、罗荡等等诸将俱皆踊跃请战,请求现在就开始对冀县城展开总攻。
莘迩在听了他们的意见后,没有同意,说道:“攻克临渭,冀县已成我军的囊中之物,然其城中到底有守卒万人,如果硬攻,就算能把此城打下,我军的伤亡也会不小,所以暂且无需着急去打,不妨暂等一段时间。”
高延曹说道:“明公,暂等一段时间?我军大举围城的这个消息,虽然同蹄梁信使不能出城,然姚桃、且渠元光在来的路上却是一定听闻,也一定已经遣人急报蒲茂了,故末将愚见,何不赶在蒲茂再遣援军到前,先把冀县攻克?如若不然,等到蒲茂再次遣派援军到来,那时候,蓟县城恐怕就不会太好打了。”
莘迩以欣赏的目光看了看高延曹,笑道:“想不到螭虎你亦有心细如发的一面。”
高延曹听了莘迩的夸奖,面现得意之色,乜了一眼罗荡。
罗荡简直莫名其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在我这面前炫耀。
莘迩说道:“不错,想来姚桃、且渠元光应是已经向蒲茂报讯了,但是首先他们的急报现在蒲茂大概还没有收到;其次,即使蒲茂收到,短期内他也难以做出应对。
“毕竟现在他南北同时开战,除掉驻戍关中的部队以外,其可用之机动兵力已经剩余无多了,他如果来援冀县,必须要再临时抽调部队,这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所以短期内,蒲茂的援兵应该是不会到达。
“正可趁这段时间,咱们做两件事。”
高延曹问道:“敢问明公,哪两件事?”
“一则,散布谣言,挑拨城内守将彼此猜疑;二者,等大王打下略阳。”
高延曹讶然,说道:“等大王打下略阳?”
“是啊,待大王打下略阳,兵到冀县后,我军与大王所部合力攻打冀县,料亦当会轻易些。”
莘迩说的这两件事,头一个,众人都能理解,第二个说出,却就有高延曹等一些人不太理解了,但这话没法当着莘迩的面问,既然莘迩已下决定,众人也就是谨遵命令而已。
出了莘迩帐外,高延曹追上唐艾,皱着眉头,说道:“唐君,我有一事不解。”
唐艾问道:“何事?”
高延曹说道:“明公适才帐中说,等大王兵马到冀县之后,再一起攻打冀县,这却是为何?”
“这有什么不解的?”
“末将确是不解。”
“我且问你,今攻秦虏,是打下略阳县的功劳大,还是打下冀县的功劳大?”
“当然是打下冀县的功劳大。”
唐艾摇扇而笑,说道:“正是。略阳虽然是略阳郡的郡治,也是秦虏西部的一座重镇,但冀县乃是伪秦秦州的州治,相比冀县,略阳的重要性,自是差了一筹。故是,明公等大王兵到,再一起打冀县,这是在为大王让功。”
高延曹说道:“给大王让功?”
“是啊。”
高原曹更是迷惑不解,如坠雾中,说道:“可是这样的一份大功,为何要让给大王?”
唐艾无语可答了,没好气地说道:“螭虎,你别忘了定西的大王是谁,你是谁的臣子!”
高延曹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及我所部现归征西节制,我当然是征西的部属。”
此话入耳,唐艾更是无话可说,不想再和高延曹解释,便摇了摇羽扇,说道:“这是明公的命令。明公此前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要在执行中理解!”
说完,竟自摇着羽扇走远去了。
高延曹挠了挠头,原地呆了稍顷,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自言自语地说道:“明公向来英明远见,总归该是有深意的。”便就不再盘根究底,大步流星回帐去了。
莘迩其实还真是有深意,他等令狐乐的部队到了冀县,再打冀县,原因正是和唐爱说的一样,是想和令狐乐平分这份功劳。
却是说了,令狐乐而今对莘迩相当的忌惮,难道莘迩不知么?为何还要把这份功劳与令狐乐平分,来帮助令狐乐取得威望?缘故也很简单:在定西、在陇地,稳固自己的权势是一回事,如今强敌在外,国内断然不能出现内讧的局面,必须要保持团结是其二。
所以大局起见,莘迩愿意把这份功劳和头次上战场的令狐乐平分。
就在帐中,唐艾高延曹等人离开之后,莘迩亲笔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去给令狐乐。
信中,莘迩讲述了他现在围冀县不打,等待令狐乐打下略阳,两军会师再攻冀县的这个计划。
……
莘迩给令狐乐的信从冀县出发的时候,令狐乐、麴爽、曹斐等率兵已过平襄,将至成纪。
是夜,部队驻扎休整。
令狐乐收到了郭道庆的一道来书,召来麴爽、曹斐、陈不才等商议。
却是同蹄梁之前派遣派同蹄俞驰援略阳郡,同蹄俞在听闻令狐乐、麴爽、曹斐率领部队进入南安郡后,便赶紧从平襄撤军,打算退往略阳县。
然而郭道庆遣兵骚扰拦截,现把同蹄俞部滞留在了成纪和略阳两县间,郭道庆因此上书进言,建议令狐乐不如先将同蹄俞部消灭,然后再攻略阳县城。
令狐乐详细地转述了郭道庆的意见,询问麴爽、曹斐、陈不才等人的意见。
曹斐自告奋勇,说道:“臣敢请率本部为大王歼灭此虏!”
令狐乐问麴爽,说道:“将军意下何如?”
麴爽说道:“闻得大王亲征,同蹄俞部现下定然军心惶恐,如往击之,胜之不难;而将同蹄俞部歼灭以后,略阳县城的守将、守卒获悉,他们的士气亦定然会因此而越发低落。臣以为,郭道庆此议可以行之,不过……”
令狐乐说道:“怎么?”
“臣愚见,曹斐是我定西上将,讨灭同蹄俞,何须劳他?臣以为,遣别军一部足矣。”
令狐乐低下头,忖思了会儿,说道:“诚如征西先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杀鸡正该用牛刀!尽管别遣一部,也许就足够歼灭同蹄俞部了,可为速战速决,还是劳烦曹将军一趟为好。”
麴爽应道:“是。”
曹斐大声接旨。
……
麴爽、曹斐相继拜辞,陈不才没有走。
令狐乐放松了许多,换了个坐姿,招手叫陈不才近前,说道:“小宝,刚才曹斐请战的时候,孤见你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但终究你没有说,你当时想说什么?”
陈不才说道:“大王,同蹄俞部现在被郭道庆部骚扰拦截於成纪、略阳之间,他闻得大王今率王师亲征,其军心必然披靡,那么我军若於此时攻之,确如麴将军所言,胜之易也,……却大王为何不遣虎贲郎前去建功,却允了曹将军的请战?”
令狐乐笑了起来,说道:“小宝,你就这么想立功么?”
陈不才是虎贲郎名义上的主将,故令狐乐有此一问。
陈不才说道:“大王,臣这不都是为大王着想么?”
令狐乐说道:“你说的这些固然不错,孤不让你去打,是因为两个缘故。”
陈不才问道:“大王,两个缘故?”
令狐乐说道:“虎贲郎到底是新组建之军,兵卒大多是头一回上战场,同蹄梁是秦虏的老将,其部兵卒的战力不容小看,若以虎贲郎往攻,不易取胜,此其一也;再一个,你没有读过征西将军的《矛盾论》么?现今的主要矛盾是在略阳县,而不是在同蹄俞部!所以同蹄俞这个支微末节交给曹斐去办就是,孤与你只管先去把略阳县城围住。”
陈不才欲言又止。
令狐乐说道:“小宝,你今天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你就说!”
陈不才说道:“是!大王。征西的《矛盾论》,臣是读过的。若以《矛盾论》来讲,大王,眼下的主要矛盾,臣以为却也不在略阳县。”
“那你说在哪里?”
“臣以为是在冀县。”
令狐乐不复轻松的坐姿,站起身来,踱步帐中,默然不语。
次日下午,曹斐率部离营未久,莘迩的信到了令狐乐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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