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横波自然不会住在行院之中,有自己的私宅,而这种私宅并非那种名妓自立门户的私宅,师横波的宅子只供居住,并不用来待客,而且师横波的住宅和各大会馆一般,都在内城,平日里十分清净,所以天宝帝才会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这里。
师横波离开之后,李玄都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然后又是照例每日雷打不动的炼气,直到次日凌晨,他才开始准备这次“觐见”。
李玄都答应前往赴约,却不打算大张旗鼓,李玄都不在意儒门中人是否知晓此事,因为天宝帝的行踪必然在儒门中人的掌握之中,甚至天宝帝能否离开深宫,也取决于儒门中人的意愿。李玄都只是不想坊间传出“清平先生私会花魁师横波”这样的流言。
在这种事上,秦素的耳目总是格外灵敏,甚至不必秦素主动查探,就会有人去报知秦素。虽说秦素相信李玄都,但秦大小姐在这种事情上却从不大度,也绝不大度。之所以如此,与秦素的幼时经历有关,虽说秦素如今已经接受了父亲和白绣裳的事情,但母亲的经历还是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不能彻底释怀,李玄都可不想因此招惹风波。
于是李玄都将鹤氅样式的“阴阳仙衣”幻化成一身普通儒衫,使他就像个普通儒生,然后又让陆雁冰随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齐州会馆。至于外面的众多眼线,如何能发现一位长生地仙的行踪?
李玄都带着陆雁冰出现在一条清净的小巷中,今天的陆雁冰难得换了一身女子装束,也甚是低调,荆钗布裙,与李玄都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普通兄妹或者夫妻。
陆雁冰看了下周围,道:“这里距离张相爷的府邸已经不远,师兄不去看一下么?我记得师兄进京之后,还未曾回去过。”
“不去了。”李玄都摇头道,“物是人非,徒惹伤情,白昼去看一看就够了,我再去那里说些豪言壮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陆雁冰溜须拍马道:“师兄看得透彻。”
李玄都一笑置之。他不是看得透彻,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老了,身未衰心已老,李玄都不由自嘲想道:“难道是把心换成了“长生石”的缘故?”
陆雁冰不知李玄都心中所想,见得李玄都伸手按了下自己的胸口,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嘴问什么。
两人出来小巷,走在街道上,陆雁冰似乎是因为有些日子没穿女装的缘故,行走之间总是有些不大自在,因为没带折扇,双手更是无处安放,总想做一个开合折扇的动作,只是一个女子手摇折扇实在太过奇怪,最后陆雁冰干脆把双手负在身后,让李玄都看得好笑,想起她平日的模样,不知日后哪位英雄好汉能收了这位师妹,还是说她就打算孤独终老。
陆雁冰察觉到了李玄都的目光,问道:“师兄在瞧什么?”
李玄都如实回答道:“我在想你的终身大事。”
“难怪都说师兄有大师兄的风范。”陆雁冰倒是没有什么小女子的娇羞作态,撇了撇嘴,“大师兄当年就喜欢撮合旁人。”
李玄都笑道:“我可没想撮合谁,只是有些好奇我那未来的妹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雁冰想了想,说道:“老实说,我希望我的夫君能有师兄的功业,不过脾性上不要像师兄,也不要像师父,最好是万事依着我,听我的话。”
李玄都不以为忤,只是打趣道:“总结来说,要比你厉害,还要听你的话,一个弱者如何驾驭强者?我只能送你四个字,想得很美。”
陆雁冰玩笑道:“说不定就有人想不开呢?哭着喊着非我不娶,我就一步登天了,到时候我便去素素面前好生炫耀一番,气死她。素素就回家埋怨你不争气、没出息,然后对你说冰雁的男人如何如何,你就只能生闷气。”
李玄都假想着陆雁冰描绘的情景,不由摇头一笑。
如果他还是清微宗的废人李玄都,就算娶妻生子,只怕也难逃这个窠臼,被妻子埋怨,被孩子瞧不起,没什么作为,还要辛苦劳碌,胸有块垒难消,郁郁半生。
陆雁冰也知道自己这完全是异想天开,随之一笑。
在江州会馆附近有一条长巷,名为“燕子巷”,取自一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条长巷曾经是许多国公勋贵的府邸所在,后来一场大案,许多勋贵人家被连根拔起,这儿便空闲出来,成为官民混居的所在。不过仍旧是寸土寸金,如今能居住在这条长巷之中的人家,大多都有些背景。
师横波的私宅也位于此地,外表看起来寻常,实则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洞天景致。
因为今天要招待两位身份极为特殊的客人,师横波早早就让家中仆役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比过年时候还要认真仔细,一派忙碌景象。
此时师横波正坐在自己的闺房中,对着妆台上的玻璃镜子,有些心不在焉。
镜子是当下时兴的玻璃镜,价格不菲,将师横波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
她的丫鬟站在身后,轻声道:“小姐,你都坐半天了。”
师横波轻轻“嗯”了一声,仍旧继续出神。
丫鬟不再多嘴。
过了片刻,师横波忽然问道:“我在想,那位清平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与贵人的见面,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也许是这些大人物太过遥远,就好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皇帝老爷还没有县令可怕,所以丫鬟有些不以为然:“那些穿儒衫的书生们,说他狼子野心,所图甚大,那些江湖豪客,则说他……说他……”
“说他什么?”师横波来了兴趣,能见她之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会有随从,这些随从们就与丫鬟们打交道,所以她倒是有些好奇丫鬟们听到的说法是什么样子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说道:“说他面上看着像个书生,待人和气,谦逊有礼,实则心狠手辣,若是犯了他的忌讳,或是与他作对,便凶多吉少。据说他已经灭去好几个宗门,杀得鸡犬不留,就是上清府的大真人府,也没能幸免,有好些张家人都人头落地呢!和他的丈人是一般做派,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招惹他,还说他这次来帝京是肯定要杀人的,就看是什么时候动手了。”
师横波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问道:“那么什么是他的忌讳?”
丫鬟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师横波轻声道:“这些话,什么鸡犬不留,什么张家,还有辽东的秦家,都不要在外面乱说,免得招惹是非,若是传到清平先生的耳朵里……”
丫鬟低声道:“若不是小姐问起,我哪敢乱嚼舌头。”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除了师横波的贴身丫鬟以外,其他下人都不能随意进出师横波的闺房,来人不经通报便来到此地,其身份已经不问可知。
很快,一身贵公子打扮的天宝帝走进了师横波的闺房,师横波已经从妆台前起身,而丫鬟则是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闺房外是个小院,搭着葡萄架,下面是石桌石凳,此时有两名老者对坐,丫鬟认得其中一人,是经常跟随在贵人身旁的“白老”。还有一位老人,却是瞎了一只眼,正捧着一个鼻烟壶,有些古怪。
这两人正是白鹿先生和金蟾叟,虽说儒门中人料定李玄都不会把天宝帝如何,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派出了两位儒门隐士亲自护卫天宝帝,这却是天宝帝的父祖们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闺房内,师横波帮天宝帝除去大氅,柔声问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天宝帝曾经下令,只要他不曾表露身份,一律称他为“公子”,而不是“陛下”。
天宝帝今天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回答道:“龙师傅说这位清平先生是齐王的传人,齐王将所有的基业都交给了他。朕……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了。”
师横波一怔。
齐王之位空悬多年,等同被废,天宝帝口中的齐王便是最后一位齐王,那位曾经招揽三千门客的叔祖。齐王与世宗、穆宗两代帝王相争并非什么隐秘之事,天宝帝对于这位自家人还是颇为佩服的,想来正是因为齐王的缘故,天宝帝对李玄都的印象有所改变,这才决定要见李玄都一面。
对此,已经决定接触李玄都的儒门并不反对,让已经做好以皇帝权威与儒门“抗衡”准备的天宝帝大感意外,也因此心情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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