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莞从须弥宝物中取出纸笔,将方才经过详细记录下来,分成三份,上交李玄都一份,待到李玄都确认之后,各方署名盖印,自己留档一份,上交账房存档一份。
这是李玄都改组客栈之后新增的规定,尽量将一些必要记录留存档案,以备日后查询,也避免日后各部相互推诿责任、互相扯皮。档案部分,便由账房的李如是专门负责,这也是李玄都将财政大权交由陆夫人的原因之一。
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玄真大长公主已经准备安排人处理后事。
晋王作为后党的首脑人物,后党一朝倾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独善其身的,而且他不同于太后。严格来说,太后是太上皇后,与太上皇一般都是君,而诸王却是臣,君臣之别。按照儒门的规矩来说,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君是不能论罪的,臣子是可以论罪,于是晋王便能交付三法司论罪定罪,甚至明正典刑。
在这种情况下,晋王注定了难逃一死。李玄都姑念他当年并非元凶首恶,这些年来也恶迹不显,同意了儒门的提议,给晋王一个体面。于是从腊月初三到腊月初十,留出了七天的时间给他,说白了便是希望晋王在这七天的时间内自行了断,还能留下最后的尊严。
只是晋王没有把握住这份体面,于是上官莞便来帮他体面。
过不多久,就会传出晋王畏罪自尽的消息。三法司也会正式议罪,盖棺定论。
至于太后谢雉,因为道门和儒门意见相左,所以实际上谢雉已经被道门扣押,但儒门对外宣称太后染疾抱恙,需要休养,不见外客。
上官莞收起纸笔,说道:“处理完晋王,接下来便是唐王徐载诩了。”
玄真大长公主微微点头,说道:“跟我来。”
三人离开这处院子,来到隔壁的院子,这里便是关押唐王的所在。
此时唐王徐载诩正蜷缩在火炕上,身上盖着一件披风,同样是蓬头垢面,不复先前的气派。
见三人进来,正在假寐的徐载诩吓了一个激灵,猛地退至墙角,满是惊恐。
上官莞感慨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一朝落入尘埃,竟是这般不堪。”
玄真大长公主轻声道:“因人而异。”
上官莞正色道:“徐载诩,晋王已经畏罪自尽了。”
徐载诩猛地一颤:“你们要来杀我了?”
上官莞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我、我也是有功之人,是我出面拿下了五城兵马司衙门,不能杀我。”徐载诩不再缩在墙角,猛地扑倒在火炕上,“我也是有功之人,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上官莞随手设下禁制隔绝声音,看了眼身旁的沐青瓷:“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
沐青瓷微微一笑:“清平先生是极好的,飞元真人也是极好的,宁先生、大天师他们都是极好的,唯一不好就是他们站得太高了,我们这些小人物不敢奢求,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上官莞慨然道:“慕容姐姐一个,你一个,都是巧妇常伴拙夫眠。”
“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世间多少不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沐青瓷反问道,“那上官姑娘呢?当年你差一点就要嫁给赵冰玉或者赵纯孝,你若嫁给了他们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旁人也要说你是巧妇常伴拙夫眠了。”
上官莞摇头道:“不一样,其实我不比赵纯孝高明多少,只是我的运气更好罢了。现在回想往事,还是师父他老人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清平先生是成大事之人,所以才要把我许配给清平先生,可笑我当初还抵死不从,百般抗拒。”
冷夫人与地师是夫妻,所以阴阳宗和牝女宗多有往来,上官莞与沐青瓷早就相识,此时说话没有太多拘束,沐青瓷便打趣道:“姑娘现在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敢乱说。”上官莞白了她一眼,“若是让秦大小姐听到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玄真大长公主本来心情有些低沉,不过听到两人交谈,反而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不由问道:“我见过秦大小姐几次,十足的大家闺秀,待人和气,为人大度,不像是个小气之人,难道那位秦大小姐表里不一,是个不能容人的?”
上官莞笑道:“这位秦大小姐什么都肯依着清平先生,也的确是和气大度,平日里也都是温婉柔顺没有半分戾气的样子。唯独在这种事情上是不肯有丝毫让步的。有传言说,当初秦大小姐曾经放言,若是清平先生敢负她,不管她是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都要让清平先生见识下她手中长刀锋利与否。所以就算我当初听从师命敢嫁,清平先生也未必敢娶。”
沐青瓷补充道:“我听说不仅是清平先生,便是‘天刀’想要续弦,也要先问过了秦大小姐,征得秦大小姐的同意,可见白宗主想做秦大小姐的继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时候不是女儿看后母的脸色,而是后母看女儿的脸色。”
玄真大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哑然失笑道:“谁能想到威震天下的翁婿二人竟然要在这种事情上看秦大小姐的脸色。”
上官莞感慨道:“所以说秦大小姐是天下第一等好命之人。我们几个,怕是没有这等福分了。”
三名女子皆是默然。
沉默片刻之后,上官莞收起隔绝声音的禁制,对徐载诩说道:“实话告诉你,朝廷里好些清流官员、帝党之人,都是希望你死,因为你封锁九门吓到了他们,所以你非死不可,要以儆效尤。只是你封锁九门乃是出自我们的授意,我们若是弃你不顾,有过河拆桥之嫌,再加上冷夫人也出面替你说话,所以我们决定保你一命。”
徐载诩听到前半句话时被吓了个半死,听到后半句话,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一瞬间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火炕上。
上官莞道:“虽然我们保下了你的性命,但王爵是肯定保不住了。”
徐载诩对此倒是早有准备,说道:“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不敢奢求太多。”
上官莞道:“不仅仅是革去王爵、贬为庶人那么简单,你记得当年的齐王吗?”
徐载诩一怔,随即说道:“记得……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也像齐王叔那般假死?”
“差不多。”上官莞道,“从今日起,唐王便是死了,你就是个普通人,王府也好,王妃也罢,都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不过你还有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倒也不算是一无所有。”
徐载诩随之望向上官莞身旁的沐青瓷,神色复杂,因为这个女子,他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可又因为这个女子,他竟然逃得一命。
玄真大长公主开口道:“我劝你莫想从前,多想想以后。就算沐姑娘没有拉你下水,我们也有其他手段去控制九门,后党还是要败亡,到那时候,你才是个死。”
上官莞也道:“大长公主所言极是。青瓷算是救了你一命,当初牝女宗想要派清雨去接近晋王,未能成功,可晋王现在又是什么下场?”
徐载诩被两人一点,心中也是一惊,有些明白过来,就算沐青瓷不曾胁迫他,他安安稳稳地留在王府中,待到太后倒台,后党一朝倾覆,他就能安然无恙、置身事外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文官就肯放过他了?多半要步晋王的后尘。如此说来,却是因祸得福了。
便在这时,沐青瓷主动上前,扶住了徐载诩。
徐载诩身子一僵,却不曾躲避,在沐青瓷的搀扶下,坐正了身子。
沐青瓷又蹲下身去,为他穿靴。
徐载诩赶忙道:“不敢,不敢。”
沐青瓷抿嘴一笑:“什么敢不敢的,大不了你也帮我穿一次鞋,便扯平了。”
说罢,沐青瓷还是伺候他穿上了靴子,又取过披风递到他的面前,柔声道:“该走了,我在帝京也有住处,回去再慢慢梳洗。”
徐载诩接过披风,轻轻“嗯”了一声。
玄真大长公主道:“你们从宗人府的后门出去,我已经安排好马车,不必等我们,我和上官妹妹还要去见蜀王。”
沐青瓷应了一声,领着徐载诩先一步离开。
从此之后,沐青瓷便算是功成圆满,不再是女官身份,而且冷夫人也许了她清慧姬的位置,原本的清慧姬早已离开牝女宗投奔宫官去了。
待到两人离去,玄真大长公主和上官莞对视一眼,又向蜀王的院子行去。
按照道理来说,蜀王依附后党是实情,死或不死在两可之间,只是李玄都没兴趣去发慈悲心救蜀王,于是儒门那边便顺势给蜀王定了个死罪。
这是件脏活,总得有人来做。
来到院门前,上官莞轻声道:“毕竟是一家人,姐姐就不要进去了,免得心里难受。”
玄真大长公主没有逞强,低声道:“那就有劳妹妹了。”
上官莞独自走进蜀王的院子,大概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上官莞还是一个人出来,轻声道:“事情办完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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