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很多人将之归功于英明的君主,清明的政治,却忽略了这两个时代真正值得被颂扬的本因。
事实上,华夏历史上,以后也有不少节点,民族和国家依然强大。
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搞清楚,之后的那些强大,和文景贞观的本质区别。
那是文明和野蛮的区别。
纵比历史线,横比世界线,文景和贞观两个时代的华夏文明社会,是中华民族创造的,在当时世界上和已存历史上,最文明,最进步的人类社会!
这是一种文明的强大!
与之后的成吉思汗,朱元璋,努尔哈赤们,以及更往后的那些“盛世”,“中兴”,那些建立在以野蛮和屠杀为基础,以摧毁文明为基础之上的“强大”,存在不啻天壤的根本区别。
文明,是人类奋斗了数十万年,才从蛮荒榛莽当中开辟摸索出来的珍宝。
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苏油不明白,很多穿越历史文里,主角采用粗暴的手段,建立野蛮的制度,拥有天下一人的尊贵,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自私,有什么值得歌颂和骄傲的地方。
和那些主角不同的是,能构建起一个人人皆有约束,人人皆守制度,以礼为纲,以法为绳,蓬勃,强健,文明,能够自发螺旋式上升的华夏社会,才是苏油的终极目标。
正是因为这个目标,他主动把自己放在了套子里,宁愿戴着镣铐跳舞。
要约束别人,先得约束自己;
要别人守制度,自己先得守制度。
他要做穿越者中最靓的仔,做个狗狗祟祟委屈卑微一辈子,却能带领华夏民族走出那个死循环一样的怪圈的仔。
任何时代都一样,最需要约束的人,就是权力最大的人。
皇帝,无疑是封建时代最需要约束的人。
如果穿越成臣子,你就得约束皇帝;如果穿越成皇帝,你就得约束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代子孙。
这才是一个穿越者,正确的打开方式。
仅从这一点上来说,苏油的穿越,其实是难度最低的版本,因为宋代的皇帝,至少有那么一点起码的意识。
悚然而惊,自己怎么想到这一层来了?
叹息了一声,苏油说道:“今天,或许是臣最软弱的一天,太皇太后的隆恩厚德,殷殷嘱咐,让臣惶愧惊怖。”
“她的恩情和叮嘱太沉重,臣实在是难以报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问题,臣怕是,鞠躬尽瘁之后,还难以面对她老人家的殷切希望。”
“所以臣不敢过度悲伤。陛下,你的目标很远,担子很重,要成为她的骄傲,大宋子民的骄傲,后世子孙的骄傲,你也要善加保重。”
“尽情的哭吧,臣陪着你。到宰执进宫,你再想肆意的哭,恐怕都不行了。”
石薇和老太医出来了,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陛下,太皇太后,她……去了……”
赵顼立即冲入寝殿,片刻之后,苏油就听到里边传出嚎啕之声。
石薇过来拉着苏油的手,眼神里也有一些愧疚:“小油哥哥,我来晚了,太皇太后她……”
苏油制止了她说下去,深宫禁中,随口一句话可能会要了很多人命:“太后慈煦,她的恩德,我夫妻俩,只能用一辈子来还了。”
高滔滔和两位王爷也到了,身上已经批了麻。
高滔滔刚刚明显听到了苏油这话,看向苏油的眼光里,似乎多了一丝温暖。
苏油对着高滔滔拱手:“太后,臣恐陛下哀慕毁瘠,殆不胜丧。为今之计,只有请太后下降懿旨,命宰执即刻入内,善妥后事。臣与薇儿这就出宫,在可贞堂待旨。”
高滔滔红着眼圈招了一下手,有内侍过来给苏油和石薇披上缌麻。
高滔滔说道:“明润识大体,明进退,自不用多说,不过薇儿还是留在宫里吧,德宁她们哀毁过甚,亦需有人救护扶持。”
苏油不敢多说什么,躬身道:“是。”
高滔滔这才对童贯说道:“那就还是你吧,送明润出宫之后,传旨王珪,蔡确,吕公著,苏颂,冯京入内,传知制诰章惇拟召,书写……蔡京,去吧。”
童贯躬身领命:“少保随我来。”
苏油又躬身与两位王爷告辞,随童贯出宫。
走上一条偏僻的甬道,宫掖中已经传出隐隐的哀声。
童贯挑着白灯笼在前带路,苏油跟着,两人也不通话,只顾行走。
来到宫门的时候,那里已经停着一辆马车,童贯对苏油拱手:“少保,只能到这里,这辆车会送你到可贞堂,我还有要务,怠慢了。”
苏油见到钱乙和唐慎微已经坐在了车上,对童贯的办事能力也是又多了一层欣赏,拱手道:“我领会得,你自去吧。”
钱乙和唐慎微见到苏油心急火燎的拉上自己来到宫内,如今又披麻戴孝地出来,惊得寒毛倒竖。
车上还不敢问,直到三人来到了可贞堂,苏油领他们进入家门,关上大门后,才转身说道:“太皇太后。驾崩了。”
一时之间,钱乙抖着胡须,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说该哭,不为别的,单说仁宗去后,曹太后几乎是被英宗和群臣欺骗和羞辱,而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忍让和原谅,还对赵顼一直关爱有加,劝导有方。
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堪称博大的胸襟,仅凭这一条,曹太后就称得上是历史上难得的贤后。
说该笑,却是害怕牵扯到內宫的事务当中,莫名其妙地成为牺牲品,如今好险算是逃过一劫。
苏油不知道钱乙的想法,他背靠在门上,回想着自己这一生和这位老人的交集。
建议设立皇宋慈善基金,让小妹留在她的身边帮助,其实就是给这个可敬的老人一点力所能及的补偿和帮助。
作为基金的开创者,曹太后虽然隐处后宫,却活成了大宋子民心目中的神明。
无情的帝王和卑劣的臣子从她身上拿走的尊严,被苏油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了她。
这其实也是苏油对曹太后遭遇的不公进行的一种抗议,一种报复。
两人之间虽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存在着一种祖孙之间才有的默契和关心。
而如今,这个一直像庇护自家孩子一样庇护着他的人,放手而去了。
苏油贴着门板滑坐到地上,任由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
元丰二年十月乙卯,大宋太皇太后曹氏阖然离世,享年六十四岁。
及崩,帝哀慕毁瘠,殆不胜丧。辛酉,以群臣七上表,始听政。
命王珪为山陵使,奉太皇天后灵柩,与仁宗皇帝合葬于永昭陵。
在曹太后的卧内,赵顼发现了一个缄封的盒子,开启之后,里边竟然是一枚遗失已久的印玺——皇帝合同之宝。
仁宗时,因为一次宫内大火,这枚印玺失踪了,只得重新铸造了一枚。
后来曹太后命人淘井,在井中发现了旧宝,于是将之藏于匮中,无人知晓。
曹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已然无从探究。仁宗后期宠爱其它妃嫔,对曹太后颇有猜忌,其实早已经“生不同衾”。
而在仁宗死后,曹太后却一直努力维护着丈夫的尊严,一直努力让丈夫的影响还在大宋存在。
这枚“合同之宝”后来为曹太后所得,或者也是天意,可能也是她的一份精神寄托。
最终,恩怨还是烟消云散,两人还是“死而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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