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今天,苏油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这种话来。
其实他一直就在这样说,只不过以前分量不行,如今……分量够了。
苏油的宦途,看似一路平稳,其实中间风波险恶。
之所以能走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两个原因。
有求必应,无欲则刚。
出仕之初,就是保守派大员韩琦的打压,刚刚有了一点政绩,又被发往天下最穷处的夔州。
将夔州治理出花儿来之后,接着被派往天下最险处的渭州。
好不容易渭州大胜,积功回来守开封府,又与王安石政见不合。
虽然政绩继续耀眼,还是一样被发往了两浙。
等到将两浙治理成鱼米之乡,又成了交趾救火队员。
私交上,大佬们和苏油一路言笑晏晏,但是在政局上,其实苏油一路都被大佬们忌惮着,提防着,打压着。
直到交趾归顺占城纳土南海全境成为大宋势力范围,苏油的政绩已经大到任何人都压制不住了,才不得不请他重返朝堂。
就算那个时候,都还被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通过苏颂苏轼迂回打击。
真正让苏油打压不住的,是他的实力。
无论别人将他放在哪里,他都能爆发出无比耀眼,让所有人忽视不了的功绩。
政治圈最忌讳的就是没有立场,这话本身没错,但是说苏油没有立场还企图左右逢源,这就是没有看到真相和本质。
恰恰相反,苏油的仕途,比别人多走了十几年的弯路,就是因为立场二字。
他不是没有立场,而是太有自己的立场;
他不是没有被打压,而是在一次次打压之后,都能够以所有人无法挑剔的政绩,品行,德性,名声,一次次重新强势崛起;
所谓保守派改革派,苏油为什么要去投靠?他宁愿多花费十几年的时间走出自己的道路,而不是选择复制吕惠卿,曾布,吕嘉问,难道没有自己的思考?
不假它求,这是九岁那年,张方平教给他的第一堂政治课。
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才摸到中枢的大门,中间一旦发生错失,就是万劫不复之祸。
这是苏油为了自己的立场,实实在在付出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苏油认为是值得的。
虽然比那些走捷径的人多花了十几年,但是每一步都无比坚实,每一点力量的增长,都是自己培养出来的,不假外人之手。
这样的力量,是最纯净的,最不容易遭遇自己人反噬的。
当初苏油的立场,普天之下除了老家民间,有点分量的支持者就只有两个——朝堂之上,张方平;士林当中,龙昌期。
可如今是怎样一番光景?
政治终究是妥协的艺术,政治家都不是傻子。
一个保守派和改革派都打压不住的新势力终于强势崛起之后,只能成为两派最终不得不选择合作的对象。
这样做的巨大好处,就是苏油能够容纳下两派的一些人士,让温和改良派的思想,成为朝中、士林和民间的主流。
比如今天的会议,换成任何一个人来主持,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吕惠卿和范纯粹,都对苏油有着最基本的信赖,所以能够在他划定的底线之上放手相争。
这就叫政治人品。
哪怕再重生一次,吕惠卿也绝对不会复制苏油所走的道路,哪怕苏油能够获得成功,吕惠卿也不会羡慕。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选择走这样的路的人的钦佩:“这就是明润常说的,有底线的斗争?”
范纯粹却不这样以为,吕惠卿这样说,他认为是小人往自己脸上贴金:“君子和而不同,然危难之际,也能舍命相救;小人同而不和,一时纠集为恶,雷霆一到,各自星散。”
这尼玛就又要开始扯哲学伦理了,苏油赶紧打住:“这些跟政务无关,我们私下再聊,听说吕公你对种五,徐禧之策颇为欣赏?”
吕惠卿说道:“种谔经营横山多年,屡次上书朝廷讨伐叛逆,也曾迫降嵬名山,修筑绥州城,控制横山,改变了永兴军路当面的宋夏强弱对比,我觉得是个将才。”
“不过此子气运不济,有功必有一败,以至于蹉跎至今。”
“徐禧此人曾得陛下盛赞,如今又已历练数年,永兴军路军事井井有条,也是人才。”
“种五的方略虽然有些冒险侥幸,但是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解决西夏问题所付出的代价,相比明润之策,的确要小得多,希望明润你考虑一下他们的建议。”
苏油手扶脑门:“不是没有考虑过,军机处提出了一些问题,让两人呈送上来,两人一直没有回复。”
“再次催问,种谔以机密为由,不愿意在奏章中论说。这不,我已经行文让二人来渭州,大家一起好好谈一谈。其实,我也怕泄密。”
吕惠卿微笑道:“那到时候如果二人有理,明润会支持吗?”
苏油笑道:“我倒是对他们听从军机处的战略,更加有信心。从延安走青牛川过来,路途不会比我更远吧?怎么还没有到?”
吕惠卿笑道:“明润盛名在上,想必二人也是战战兢兢,必须做足准备,才敢来敲门的。”
……
西夏,保泰军司。
柔狼山脉的尽头,已经从连绵群山变成丘陵,然后变成平野。
平野上有一条河流,叫徐斌水,水边上有一座小峰,名为水泉尖。
这里是保泰军司禹藏花麻势力的最北端,再往北,过河之后就是大平原,一望千里。
后人对这一带有评价:“……去敌最近,北面滨河,遇冬冻合,一望千里。”
“寇若从贺兰山后来,踏冰驰踔,势如风雨,未易御也。”
深冬里的平野,大风卷裹着雪花,已经看不清哪里是大路,哪里是溪流。
只有一些裹着冰霜的枯萎蒹葭,被几场冻雨打成黑色,在一些雪堆上倔强地支棱着,如同冰冷的长箭,宣示着那里春天里会有一带葱绿色的繁华。
水泉尖南边山窝里,有一处破败的土墙小堡垒,泥墙不过五尺高,两尺厚,与其说是一个堡垒,不如说是一个牲畜的圈栏。
圈栏靠山的一面有一座两层的土楼,底层养着马,上层住着人,顶层堆着狼粪火硝等烽燧用物。
禹藏花麻在这里只布置有五名哨兵,说哨兵都有些抬举,在新来的那支宋人小队眼里,不比当年羊堆里求活的苏武差太多。
“阿嚏!”二楼简陋的土屋里,哨兵头领悉多缩了缩脖子。
即便是土墙,也抵挡不住外边风雪带来的寒意。
见到新来的小队头目用嗔怪的眼神看向了他,悉多顿时感到全身不自在,踢了身边躺尸的手下一脚:“都罗,滚起来,袍子给我!”
都罗咕哝着坐了起来:“冷……”
悉多看着小队头目身上的古怪絮衣,心头更怒:“要不老子的袍子给你,你去喂马?”
都罗不情愿地将袍子脱了下来给悉多,自己又朝着火塘那边靠了过去,往里边扔了一块牛粪,显然是不敢再躺在地面的草杆上了。
悉多裹着破烂的羊皮袄,从二楼下来,将干草加到了马料槽里:“长生天呢,这都是四尺八寸的好龙驹啊,就是腿程未足,养得有些废了……”
马儿开始凑过来吃草,悉多欣赏地看着一匹白马。
马耳奇特的翻起,耳尖相对,悉多这几十年老牧民都看不出是什么马种。
但是好马是无疑的,这马的鼻腔粗大,身材高壮,马蹄子也比普通马大了一圈,大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灵性。
白马打了一个响鼻,似乎对草料表示不满。
悉多这才反应过来,去边上一个大袋子里边铲出了一大木勺棕色的小颗粒:“这是啥古怪豆料,还炒过,闻着怪香的……”
将棕色的古怪豆料加到料槽里,马儿们明显吃得更加欢实了。
“这日子……怎么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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