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在长安城里是极少的,可在这里,却往往都是一窝蜂一般。
他们蹲守着来往的客商,亦或者在一些吃食摊子边上,只要见着有人买了炊饼,便蜂拥而上。
他们还是孩子,但是个头高矮不一,衣衫褴褛,满身污浊,无一不是骨瘦如柴的样子,在这寒冷的冬天,赤足在泥泞里,竟不觉得冷,还有一个孩子,只有陈正泰腰间这样高,身后还背着一个女婴,女婴哇哇的哭,却是用布条死死地绑在他的后背。
他们既是大胆,却又很胆怯,大胆的是一窝蜂的来,胆怯的是一旦靠近了李世民等人面前两步外的距离时,便很聪明地驻足了。
他们是不敢惹这些客商的,因为他们还是孩子,客商们若是凶恶一些,对他们动了拳脚,也不会有人为他们撑腰。
所以他们保持着距离,只远远地看着,眼睛则是直勾勾地落在蒸饼上,他们倒也不敢伸手讨要,却像是在等着蒸饼的主人若是吃饱了,丢下一些残羹冷炙,他们便可捡起来大快朵颐。
李世民低头看着他们。
他们不敢和李世民的目光对视。
李世民一时之间,竟觉得脑子有些昏。
年少的时候,他在太原时也见过这样的人,只是这样的人并不多,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何况那时候的李世民,年纪还很轻,正是没心没肺的年龄,不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甚至觉得他们很讨厌。
而今做了天子,自己身边的人不是宦官便是大臣,哪怕身份最低的,也是孔武有力的军卒,这些人保养的极好,偶有一些皮糙肉厚的,那也是挺着大肚腩,他们所穿的衣衫,最差最差也是裁剪得很好的布衣,更遑论那些绫罗绸缎了。
李世民下意识的,将一个蒸饼放在口里咀嚼。
这蒸饼理应是放了些许盐的,那卖炊饼的人还算良心,炊饼颇有嚼劲,何况李世民腹中也有一些饿了。
只是……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们眼睛看向他将炊饼放入口里时,下意识地咂着嘴。
那背着婴儿的孩子因为婴儿不断在哭闹,便不得不身子不断地抖动,口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安慰话。
李世民此时莫名的觉得这蒸饼一点滋味都没有了,味同嚼蜡,甚至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
李承乾在后头,吃了一口蒸饼,他习惯了锦衣玉食,这煎饼于他来说自是粗糙无比,只吃了一口,便啐了出来,难吃,直接就将手中的蒸饼丢了。
这蒸饼一丢在泥泞的地上,顿时之间,孩子们沸腾起来。
几个大孩子已疯了似的,如恶狗扑食一般,捡了那满是泥的蒸饼和一队孩子呼啸而去,他们发出了欢呼,犹如得胜的将军一般,要躲入街角去分享战利品。
李世民:“……”
李世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是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
身后的张千勉强笑着道:“陛下,你看这些孩子,怪可怜的。”
李世民抿着唇,只心情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站在货摊后卖炊饼的人便道:“客官,你可别可怜他们,要可怜也可怜不过来,这天下,多的是这样的孩子,现在物价涨得厉害,他们的父母能挣几个钱?哪里养得活他们,都是丢在街上,让他们自己讨食的,若是客官发了善心,便会有更多这样的孩子来,数都数不过来呢,客官能帮一个,帮的了十个八个,能帮一百一千吗?不必理会他们,他们见客官不理,便也就一哄而散了,若是有胆大的敢来夺食,你需得比他们凶一些,扬手要打的样子,他们也就逃之夭夭了。”
货郎显然对此已习以为常了,面上带着麻木,在这货郎看来,似乎觉得天下本该就是这样子的。
站在一旁的李承乾,终于有了一些同情心,他看着自己丢了的蒸饼被孩子们抢了去,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气呼呼地瞪着那货郎,呵斥道:“你这铁石心肠的东西,知道个什么?”
一看李承乾发怒,货郎却是咧嘴露出了黄牙,不紧不慢地道:“铁石心肠,这可太冤枉我啦。我打小便生在此,这样的事成日都见,我自个儿还勉强糊口呢,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吗?怎么就成了铁石心肠?这天底下,合该有人富贵,有人饿肚子,这是佛祖说的,谁让自己上辈子没积德?不过要我说,这佛祖教大家行善,也不对。你看,像几位客官这般,锦衣华服的,你们要行善,那还不容易,给寺庙添一些香油,随手买几个炊饼赏了那些孩子,这善不就行了吗?下辈子投胎,还是富贵人家呢。可似我这样的,我自己都吃不饱,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若是不铁石心肠,那我的女儿岂不也要到街边去乞食?为了养家糊口,我不铁石心肠,不做恶事,我活得下去吗?所以我合该如佛祖所言,下辈子还是贫贱百姓,生生世世都翻不得身。至于诸位客官,你们放心,你们生生世世都是公侯万代的。”
他这话,有些像讽刺,不过更多却像自嘲。
他随即又道:“好啦,不要妨碍做生意了。我这炊饼今日若是卖不出去,便连贫贱都不可得了,只好沦为窃贼,或是街边乞食,真要死后坠入地狱啦。”
李世民听到此处,本是对这货郎亦有怒火,可此时……怒火一下子消了。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倒是李承乾很不满意,口里唧唧哼哼着,其实他确实发现自己好像无力反驳,只是不肯服输罢了。
李世民这时道:“你这里多少炊饼,都装起来,我统统买了。”
货郎本是不打算再搭理他们,此时一听,顿时打起了精神,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真的吗?客官您可真关照了生意啊……”
说着,货郎像是怕李世民反悔似的,眼疾手快地将蒸笼里的蒸饼统统倒入一片片荷叶里,迅速包了。
李世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看向陈正泰:“付钱。”
陈正泰方才还感慨万千,现在听到付钱二字,顿时心又凉了。
敢情这一程,我就是专业买单的!
李世民似乎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于是又补上了一句:“我没带钱。”
陈正泰自是不能说什么的,迅速取了钱,给李世民付了。
于是张千抱着一提的蒸饼,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李世民目光觑见那背着女婴的孩子,那孩子正赤脚在蹲在街角吃着大孩子分给他的一些蒸饼屑,他舔舐了几口,而后放在口里含着,不舍得吞咽下去,直到将这蒸饼屑含化了,才咂咂嘴,一副极享受的样子。
身后的女婴又开始哭起来,他便将绑着的绳子解了,将女婴放在自己的怀里,一面低声哄着,一面捏着一些蒸饼屑放在女婴口里。
女婴犹如狮子搏兔一般,一张嘴竟是一下子吸吮着这孩子的手指,死死不放开,她不哭了,只是死咬着不肯松口,鼻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女婴生了乳牙,这乳牙咬着男孩的手指,这男孩疼得龇牙,一面骂女婴,一面又安慰:“还有呢,还有呢,二哥多给了我们一些,你别咬,别咬。”
等这男孩喂完了女婴,女婴哪怕是将那蒸饼屑统统吃了,似乎依旧还觉得饿,于是便又哭起来。
男孩只好将她重新绑回自己的后背,泱泱走向另一处街上。
这一切……李世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力很好,毕竟……他骑射功夫高超。
下意识的,李世民踱步,追着那男孩去。
他的脚步不徐不慢的,似乎不想让男孩受到惊吓。
大家不知道李世民究竟想干什么,但见李世民如此,也只好乖乖地跟着。
只有张千最可怜,提着一大提的蒸饼跟在后头,累得气喘吁吁的。
再往前头,便是运河了。
那运河河畔,是无数低矮的茅草屋子,放眼看去,竟是连成一片,数都数不清。
那孩子背着女婴,来到这里,就往一个茅棚而去,茅棚很矮小,他先是打了一声招呼,于是一个干瘦的妇人出来,替男孩解下了背后的女婴,男孩便到棚子前,自己玩耍去了。
那女婴还在哭,妇人便开始哄着,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只要你爹做工回来,或许可以得几个钱,到时便可以买黄米熬粥喝了。
外头的男孩一听要喝粥,顿时整个人有了精神气,叽叽喳喳起来,口里欢呼道:“喝粥,喝粥……”
李世民只远远地伫立着,放眼看着这无尽的茅棚。
过了半响,他回头看向陈正泰道:“百姓们为何聚于此处?”
“这……”陈正泰眨了眨眼睛道:“学生得去问问。”
他是真的也不知道啊,我特么的也是体面人啊。
可显然,陛下很想知道,所以……一定得问个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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