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白狼族的纯正后裔,突厥部的大汗,混到了今日这样的地步,凭良心说,真和死了没有任何的分别。
现在这汉儿天子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目中带着戏谑,而自己呢,却是蓬头垢面,受尽了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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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时的羞辱不算什么。
突利可汗不是没有受过侮辱。
可问题就在于,此时,他心里深知,突厥部完了,彻底的完蛋了。
所有的精兵统统损伤殆尽,那些活下来的勇士,现在或已逃之夭夭,或是倒在地上呻吟,又或者……拜倒在地,哀嚎着求饶。
就算还有不少人活着,现在却都已成了断脊之犬,再没有了丝毫战斗的勇气。
这样的部族,还有在草原中生存的意义吗?
李世民大喝之后,冷笑道:“当初你走投无路,投靠大唐,朕敕你官职,依旧宽恕了突厥部从前的过失,令你们可以与我大唐和平共处。可你却是言而无信,带着人竟想袭朕的御驾,狼心狗肺,竟至于此。事到如今,竟还敢口称什么成王败寇。朕告诉你,王便是王,寇便是寇,尔一日为贼,终身是贼,乱臣贼子,如今已至这样的地步,还敢在此狺狺狂吠,岂不可笑吗?”
突利可汗狼狈不堪,他想张口反驳,可话到嘴边,却突然被一种无穷的恐惧所弥漫。
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面对着李世民,这个人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以至自己在他面前,竟如蝼蚁一般。
他极努力,才鼓起勇气道:“既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先降后反,今日到了朕面前,还想活吗?”李世民冷笑地看着他,面带着说不清的嘲弄。
其实这时候,李世民已是疲乏到了极点,此时他抬眼看去,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到处都是人,只是……这对于李世民而言,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曾经熟悉的感觉,每一次击败一个对手时,也是如此。
与此同时,却有人骑马而来,正是陈正泰!
陈正泰人还未到,声音却已到了:“儿臣救驾来迟,万死之罪。”
救驾……
李世民不免觉得好笑。
不过看他神色匆匆的样子,却也笑不出来了。
自己是皇帝,突然带着兵马冲锋,只怕陈正泰已是吓得面如土色了吧。
陈正泰毕竟不是武人,这个时候心急如焚的跑过来,也足见他的忠孝之心了。
当然,有些时候,是不需去计较细节的。
李世民脸色稍有缓和,道:“你来的正好,你来看看,此人可相熟吗?”
陈正泰却是看都不看突利可汗一眼,就正色道:“儿臣不认识他。”
突利可汗:“……”
“嗯?”李世民一脸狐疑地道:“是吗?”
陈正泰正色道:“陛下,儿臣从前倒是认得此人,乃是因为他是归义王,可从此人起心动念着想要谋反开始,在儿臣心里,儿臣便再认不得此人了,从那时起,儿臣便已与他恩断义绝,又如何会认得这乱臣贼子?”
这话听着有些抬杠的意思。
可李世民竟觉得心里颇为舒坦,他颔首微笑道:“此言也有道理。”
突利可汗万念俱焚,此时却是哑口无言。
李世民而后道:“那么你看,此人当如何处置?”
陈正泰毫不犹豫道:“杀之。”
见李世民依旧凝视着自己,陈正泰道:“只是要诛杀之前,却需问问,为何他们能来此,又如何知道,陛下会出关?这本是极机密的事,若是不询问出来,只怕陛下和儿臣尽都寝食难安。”
李世民颔首,此时他心里也满是疑窦。
自己出宫,是极机密的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当然,陛下走失,宫里是可以传递出讯息的,可问题就在于,宫中的消息难道这样快?
这样说来,就说明早有人在宫中安插了眼线,而且此人一定是皇帝的近侍。
还不只如此,若只凭这个,如何预测出皇帝的行走路线,又如何会知道,皇帝坐着这马车,能在几日之间,抵达宣武站?
那么至少这个人,对于二皮沟,还有新轨,是了解得十分透彻的,可一般的士大夫,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大多对二皮沟往往内心里带着反感。至于新轨,他们是不屑也没有意愿去了解这种新事物。
而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譬如,得到准确消息之后,如何传书,如何确保讯息能够有效的送到突利汗手里。
甚至……他怎么样才能让突利可汗对于这个让人无法置信的消息深信不疑,只需在自己的书信里报下落款,就可让人相信,眼前这个人的话是值得信赖的,以至于信任到敢于直接起兵反叛,冒着天大的风险来火中取栗。
以上种种,其实每一样,都很难做到,就单纯说信任的事,突利可汗久在草原,是绝不可能在关内有什么至交的,在交情不够深厚的情况之下,作为突厥部的首领,怎么可能对一个人有如此的信任呢?
李世民目光带着凌厉,如刀锋一般扫过突厥可汗一眼。
“说说看吧,这是你乞你族人活命的唯一机会了。”李世民语气平静,不过这露骨的威胁之意,却很足。
突利可汗其实早已心如死灰。
可他很清楚,现在自己和族人的所有人性命都握在眼前这个男人手里,自己是反复的反叛,是绝不可能活下来的,可自己的妻儿老小,还有那些族人呢?
他心里悲凉,良久,却悲痛的道:“是有一封书信。”
“书信何在?”
“已毁了。”突利可汗咬牙道。
“为何毁去?”
“这是旧俗。”
“旧俗?”
“对,自启明可汗开始,就有这样的手段,关内有一个人,他们和突厥部的关系深厚,人们都叫他青竹先生,起初……他送了一些消息来,启明可汗并没有当一回事,可是很快,他发现……之后所发生的事,印证了这书信的内容。直到后来,还有这样的书信来时,启明可汗便再不敢等闲视之了,他按着书信中的内容去做,往往能提前探知到关内的虚实,而且次次都能成功,获得巨利,自此之后,历代突厥可汗都对这个人深信不疑……”
李世民颔首,他似乎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手段高明之处了。
任何人传达书信,一定是想立即谋取到好处,毕竟这样的人出卖的乃是至关重要的讯息,如此重要的消息,怎么可能没有好处呢?
可这个人很有耐心,他一次次传达这样的讯息,却不和突厥人联络,几次之后,突厥人突然察觉到这讯息的重要,于是渐渐开始对此深信不疑,方才会对他抱有巨大的信任。
想来,对于草原中其他各部,包括了高句丽人,也大抵都是如此的吧。
可是想要建立这样的信任,就必须得有足够的耐心,而且要做好前头一些关键信息,毫无收益的准备,此人的忍耐力,一定惊人的很。
李世民随即道:“那么此后呢,此后你们如何合谋,如何得利?”
突利可汗倒是没有隐瞒,老实地道:“这个很容易,有了这个书信来,历代突厥汗,往往不会四处宣扬出去,毕竟……此人提供的信息都十分关键,一旦传出去,一方面是害怕失去这个讯息传达的渠道。另一方面,也是害怕这消息被其他人听了去。因而,只会是一些近臣们知悉,而后做出决策,从中为部族牟取好处。”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因而,这些书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心照不宣的事。而至于牟取好处,是因为到了后来,还有书信来,说是到了某时、某地,会有一批关中运来的财货,这些财货价值多少,又需要咱们突厥部,预备他们所需的宝货。当然……这些交易,往往都是小头,真正的巨利,还是他们提供讯息,令我们抓住关中边镇的虚实,深入边镇,进行劫掠,此后,我们会留下一些财货,藏在约定好的地方,等退走的时候,他们自会取走。”
李世民听到这里,更觉得疑窦丛生,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突利可汗的话若是没有假的话,双方只凭借着书信来沟通,彼此之间,根本就不曾谋面。
在双方没有谋面的情况之下,依照着这个人令突厥人生出来的信任感,这个人一步步的进行布置,最终通过彼此不必面见的形式,来完成一次次肮脏的交易。
李世民皱着眉头道:“你不知此人是谁?”
“不知。”突利可汗万念俱焚道:“实在是不知,迄今为止,我都不知此人到底是谁。”
李世民冷笑道:“书信之中,可有什么印记?否则,如何确定书信的虚实?”
突利可汗道:“他自称自己是青竹先生,其他的……便再没有了。”
李世民心里越想,越是烦躁,这个人……到底是谁?
“该说的,我已说了,若是不信……”
“朕信!”李世民坐在马上,脸色阴沉无比,而后淡淡的朝薛仁贵使了个眼色。
他喜欢这个人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莽撞,可用另一层意思来说,就是有冲劲。
可这个眼神之后,薛仁贵还愣愣的在发呆,以至于坐在马上的李世民颇有几分尴尬。
是人都有缺点,比如……这个小家伙,似乎还太年轻了,年轻到,无法领会自己的深意。
倒是一旁的陈正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恨不得要踹薛仁贵的屁股,却故意踩了一下薛仁贵的脚。
薛仁贵吃痛,叫了一声:”大兄,你干啥?”
陈正泰觉得这个家伙,已是无可救药了,无语了老半天,才捋顺了自己的心情,咳嗽道:“宰了这家伙吧,还留着干啥?”
薛仁贵噢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
李世民亦是一脸无语的样子,故意将脸别到了一边去。
他身边拥簇的都是一群聪明人,聪明到自己一个眼神,一个举止,立即有人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以至于,李世民养成了一种不必把话说透,却只需意会,便可有人为自己将事情办得妥当漂亮。
可眼前这个家伙……
为了化解尴尬,李世民干脆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薛仁贵这时才面目狰狞,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要抽出刀来,突然又道:“杀谁?”
陈正泰:“……”
他深深地深吸一口气才道:“你说呢?”
薛仁贵想了想:“我大抵也知道,只怕杀错了……”
错了二字出口,口吻里带着轻松和自然。
可是话音刚刚落下,随即,手中的长刀便自刀鞘中惊鸿而出,刀光在半空划过了一道影子,电光火石之间,长刀狠狠的劈下。
这突利可汗,本是趴在地上,他顿时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这一切,来的太快了,不等他心底生出滋生出求生的欲望,那长刀已将他的头颅斩下。
一代枭雄,已是鲜血飞溅,失去了头颅的身子,晃了晃,似是肌肉的条件反射一般,在抽搐之后,便无力的垂下。
薛仁贵看都不看一眼,收刀,感慨道:“还好我反应及时,心想十之八九斩的就是这狗贼,大兄,没有错吧。”
李世民坐在马上脸抽了抽,已借故打马,往另一头去了。
陈正泰一脸复杂的看着薛仁贵,颇有几分一言难尽的味道。
这家伙……智商还有待提高,成长的空间还是很大的。这样想一想,似乎也颇有几分欣慰。
陈正泰只好给他一个大拇指:“没有错,亏得你机警。”
虽是来到这个残酷的时代,早已见过了杀人,可就在自己咫尺之间,一个人的头颅被斩下来,还是令陈正泰心里颇有几分本能的厌恶,他安抚住薛仁贵,忙是走开一些。
不多时,张千匆匆而来:“陈驸马,陛下有大事要与你商量。”
陈正泰听到陈驸马,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颔首:“这便去。”
有大事……一定是要将这青竹先生揪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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