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唐宪、文时期,渤海第十世王大仁秀中兴国势。仁秀颇能讨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陈诚提前做了功课,这会专心介绍着渤海国的一些情况。
在座的除政事堂宰相们外,还有尚书六部官员、理蕃院、枢密院主官。人人正襟危坐,面容严肃。
邵树德却倒背着双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
这是一处非常别致的院落。
院落内别的东西都不稀奇,毕竟邵树德见过的各色建筑多了,尤其是唐文化为主基调的世家别院,住过的不知凡几。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房间内的采暖设施。
高句丽、渤海“兴亡交替,前后衔接”,二者在文化上是有一定相似性的——高句丽是秽貊系族群,渤海是肃慎系,作为东北四大民系之二,他俩的关系其实是十分亲近的。
这种相似性体现在了房屋布局之上。
首先,外墙是土、石混合结构,不是很高大。
其次,采用正房与回廊结构,长方形,三个房间,东西两室较宽,是主要居室。中室较窄,是会客场所。
第三,炕、灶的烟囱、烟道结合,取暖设施十分完善。
果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环境不一样,生活习惯、风俗终究不一样。
火炕这玩意,他还没在中原见到过。渤海国的每一户居民,只要有条件,哪怕搞个简陋版火坑,也会尽力去搞——当然,靺鞨部落似乎不需要,他们住在气温更低的山里,或者纬度更高的北方,穷得掉渣,靠“抖”来过冬。
“有火炕睡,纵冰天雪地,亦不伤我分毫。”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陛下?”陈诚停了下来。
“继续。”邵树德盘腿坐在大炕上,伸手示意。
“此处之‘海’当是湄沱湖(兴凯湖)。”陈诚补充了一句:“黑水诸部之越喜部居于海东、海北,曾十一次遣使入唐进贡,最后一次是唐德宗贞元十八年。虞娄部在越喜部东北,贞元十八年亦来朝贡。此二部被征服后,渤海在越喜故地置安远府、怀远府,在虞娄故地置定理府、安边府。大仁秀之后,连续三代君主以巩固为主,置州设县,移民开垦,徐徐消化。再算上大仁秀之前的率宾、东平、铁利等北略成果,渤海人知道自己扩张已到极限,故停止北进。”
“越喜、虞娄、黑水等部未肯臣服之辈,远蹿更北方的苦寒之地。渤海国对其实施羁縻之策,并修建边墙,阻其南下。”
“新得之地,经过大开发之后,渐成粮仓。如东平、安远二府,已是渤海粮仓,率宾府则为其养马地,牛羊被野,十分兴盛。”
“但这些北进拓地得来的州县,也存在很多隐患,即臣服渤海的靺鞨部落,并未彻底归心。前唐僖宗末年开始,便试图摆脱渤海统治。渤海人征讨了几次,不利。靺鞨部落也有损伤,于是没有公然造反,但迁延至今,已然压不住了。”
“此番黑水诸部南下,这些渤海正州境内的部落与其呼应,自言‘本是一家’,相约同攻渤海,故北边诸府形势大坏,渤海人焦头烂额。”
“王朝兴衰,让人着迷。”邵树德叹道:“若还在大仁秀、大彝震时期,朕恐怕无法轻易取胜。”
陈诚讲得比较详细了,算是把渤海国的盛极而衰,以及他们与黑水靺鞨的百年恩怨说了个清楚。
渤海人其实也是靺鞨,即粟末靺鞨。但他们早不提这事了,百余年来一直以渤海人自称,因为他们融合了高句丽人、汉人、契丹人、奚人、粟特人。渤海人或者渤海族,是他们新的身份。
什么黑水靺鞨穷亲戚?滚蛋,别瞎攀附我们文明人。
“完颜休在不在?”邵树德一拍炕沿,问道。
很快有人出去传唤。
完颜休身份太低了,没资格进小院议事,还在门外等着。
“陛下。”完颜休一溜小跑走了进来,行礼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
这才过了几天,就换了一身漂亮衣服。胡须、头发也打理得很不错,脸也洗了,不再是以往那种油汪汪的模样。
文明了,进步了,臭美了。
不过这是好事。无欲无求之辈,邵圣也不好驱使啊。
喜欢钱的,我给钱。
喜欢女人的,我赏赐美人。
官瘾大的,也会给予合适的位置。
不怕要求多,就怕没要求。
完颜休已经被富贵生活迷花了眼,这正是邵树德愿意看到的。
“完颜休,你回趟北边,让黑水诸部酋豪来见朕。”邵树德说道:“他们有什么诉求,可以讲来听听。只要合理,都可以考虑。但烧杀抢掠是不行的,必须即刻停止。如果不听,朕不会手软。”
完颜休是黑水三十姓完颜氏的酋长,在北边还是有些威望的。而他又是落雁军的军将,虽然还没去过中原,但也听闻了洛阳、北平、长安等地的富庶与繁华,再加上亲眼见识了大夏禁军的武功,知道正面对抗是下下之策,得回去好好劝一劝老伙计们。
窝在山沟沟里好勇斗狠,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排第三的嚣张模样。渤海强大时,一个个被打得跟龟孙子一样,四处鼠窜。现在渤海衰弱了,一个个又抖起来了。
唉,坐井观天。
“末将遵命。”完颜休毫不犹豫地应道。
说完就要走,又被邵树德喊住了:“皇帝不差饿兵,时已近午,吃完饭再走。”
“谢陛下。”完颜休高兴地应道。
邵树德下了炕,招呼众人移步后院。
随驾宫人、小黄门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将简单的饭食端上来。
“只有蒸饼了。”邵树德笑道。
“出征以来,吃的多是稻饭,早就想吃蒸饼了。”赵光逢笑道。
众人也凑趣笑了几声。
院内铺了毡毯,众人盘腿坐下。
邵树德招了招手,一直在后院赏花的月理朵母女坐了过来。
邵树德又接过宫人抬来的罐子,亲手揭开封泥,舀出一勺兔肉酱,均匀地抹在刚出笼的蒸饼之上,递给身侧二女。
兔肉酱是渤海地方特色。
取兔子脊椎、颈椎两侧的肉,细细剜取,然后剁碎。每一斗兔肉,用黄衣末五升、干盐五升、汉椒五合搅拌均匀,然后倒入酒,再仔细和匀,放入罐中,泥封密闭,等五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吃了。
从高句丽时代开始,东北地区的居民就很喜欢制酱,黄豆酱是普罗大众的食物,兔肉酱是有钱人的食物。
至于说为什么用兔肉做酱。可能是东北的兔子实在太多了吧,多到泛滥的程度。也不知道食肉动物们怎么工作的,太不尽职了。
月理朵将要临盆,情绪不是很高,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耶律质古吃得倒很香,但脸色也不是很好。数日前,她新嫩紧致的身体流了很多血,一直到昨天才缓过来。
不过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眼见着已无大碍了。
陈诚、赵光逢等人也取出兔肉酱抹在蒸饼上,小口吃着。
兔肉酱都是缴获的,在敖东城那会就吃上了。
老实说,味道有点咸,不符合他们这些高官的口味。但普通士兵吃得还是很开心的,或许他们要行军,要干活,要操练,要打仗,身体消耗大,对这类重口味的食物更青睐。
“朕让你们吃这些,不仅仅是为了尝鲜。正所谓因俗而治,今已克上京,渤海灭亡,接下来如何治理,你们可有章法?”邵树德问道。
“陛下,首要之务还是招抚各府州。”陈诚说道:“但臣料这些地方还要反复。或有人不降,需讨平。或有人降而复叛,亦需讨平。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要迁延时日。”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问道:“报捷使者可已南下?”
“已经南下。北平府亦会派出信使,至天下各州露布飞捷。”陈诚答道。
“再派一部军士回返,携带缴获之财货、牲畜。”邵树德说道:“渤海降众,也带一批回去,让百姓们都看看。”
“遵旨。”陈诚应道。
圣人的思虑十分周全,这是在用过硬的证据告诉天下人,王师在渤海大胜,已覆其国,擒其君长,掠其财货。有小心思、没小心思的人,都给我老实点,不然你也是这个下场。
“既如此,朕便不着急了。”邵树德笑道:“渤海亡得太快、太突然,国主、王后、世子、宗室、世家一网成擒,地方上群龙无首,确实该抓紧招抚,越快越好。招抚之后呢?”
“陛下,招抚地方州县,与请黑水靺鞨退兵两面一体,其实是一回事。”陈诚说道:“臣早上收到军报,铁利府欲降,但很快为靺鞨部落攻破,靺鞨人不愿降。”
“此为渤海内迁部落?”
“正是。内迁靺鞨,反意十足,憋了一百年,不撒够欢是不会罢休的。他们又与黑水靺鞨遥相呼应,或需出兵征讨。”
“朕听张定保提及过靺鞨之乱。”邵树德说道:“龙原府九姓靺鞨,便攻破州县,劫掠乡里,甚至兵围府城。朕无法容忍这种行为。完颜休!”
“末将在。”完颜休慌忙站起。
“朕欲讨平内迁靺鞨部落,黑水三十姓站哪边?”邵树德问道。
“陛下,完颜氏谨遵朝廷号令。”完颜休答道。
“没用的东西。”邵树德骂道:“你也就只能说动完颜氏了。”
“陛下,乌延氏也可以。”完颜休急道。
“行了,尽力做事吧。”邵树德叹道:“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遵命。”完颜休额头渗汗,是真有点着急了,为还在闹腾,被胜利迷花了眼的同族们着急。
“这两件事之外,第三件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待局势稳定之后,清理户口、收缴财货。渤海诸府,最好迁移一批中原百姓过来。”陈诚说道:“另者,府兵尚需大量部曲。渤海降人,有些可以宽宥,赦为百姓,有些则不行,宜贬为部曲。如此则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大局定矣。”
“怕是没这么简单。”邵树德说道:“幽州编户之乱才过去几年?渤海这种世家门阀统治根深蒂固的地方,清理户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当然,朕也知道,不清理,渤海世家就仍然掌握着人力、物力、兵力,很容易叛乱。你说得对,朕不做简单的事,不做麻烦的事,只做正确的事,百年大计,该怎样就怎样。继续说!”
“招抚州县、逐退靺鞨、清理户口、安置府兵之后,便是大兴教化了,需中原各道州县经学生前来。”陈诚说道。
“朕当年觉得裁撤一县经学,只能多养二十甲士,实在没有必要,便大力兴学。”邵树德感慨道:“没想到过了三十年,竟然派上大用场了。”
“陛下高瞻远瞩,臣佩服之至。”陈诚、赵光逢二人一齐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不说这些了。陈侍郎方才讲得很好,很完备。但还遗漏了一点……”
“请陛下明示。”陈诚拱了拱手,道。
“此事与你无关,朕亲自来抓。”邵树德说道:“简单来说,便是内务府之事了。朕可不是带他们来游山玩水的,仗打得差不多了,正事还没办呢。唔,过两日,朕便要去东京龙原府一行。上京这边,你等把控大局即可。”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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