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大营中升起赤色的特大军旗,排列在高台下的鼓乐手同时奏响乐器。
苦战中的将士闻得激昂的鼓声和清越的笙音,杂以萧、铙等其余乐器之调,回首看到大旗升起,知道终於等到莘迩发动伏兵了。督战的散将、带队的军吏、拼死的士卒,无不精神一振。
不知多少人於此时此刻,心头划过一句话:总算熬过头了!
军旗大概能够被伏兵看到,军乐料来他们定是听不见的。这部十六人组成的鼓乐,是莘迩出征前,令狐乐赐给他做仪仗用的,莘迩不爱摆谱,平时基本没用过,现在到了用上它的时候。
张龟探询地看着莘迩,问道:“明公?”
莘迩点了点头。
张龟持剑,奔至高台边沿,探头向下大声命令:“点火!”
二十多个个等候多时的兵卒,各将手中的两个火把在几堆一直燃烧的火中点燃,然后散开来,分头跑向第三道防线的后边。
第三道防线的土垒之间,每隔一段较长的距离就有一道窄窄的深沟。整个防线上,共有二十多条这样的沟道。沟道上有晒干的木板和杂草掩盖,其内灌满了黑色的液体,像水,又像膏。
举着火把的兵卒们到达各自的位置,每人对应一条沟,掀开木板,把火把投入其中。
瞬时间,二十多条沟道立刻燃起火焰。
此二十多条沟道贯穿了大营的三道防线。从第三道防线开始,火一起来,就飞快地蔓延开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从起点,燃到了早就失陷的第一道防线处。
火势本已不小,加上木板和杂草的助燃,越发熊熊。
若从天空向下望,可以看到,定西大营的八成范围於这时已被乌孙、悦般、龟兹的数万联兵占满。联兵的中间,是一座高大的土台,此便是莘迩目前所在之处。怎么看,这个高台都有随时失陷的可能。然而就在万分危险的关头,土台的四面外部,蓦然浮现出了二十多条火龙。
火龙蜿蜒穿透了数万的联军兵卒。
注意力全在高台的联军将校措不及防,弄不明白这火是从哪儿来的。有的急忙命令兵士提水去浇,却不料这火遇水更烈。火势越来越大,烧着了近处的堆木、帐篷。二十多条火沟的火焰,借此互相靠近。天气炽热,风助火情,整个定西大营的中、外地块,渐成一片火海。
联军的兵士哪里还有心思进攻?
或成火人,或往后逃,前后拥挤,自相践踏。
联军的乌孙、悦般、龟兹军官们制止不能,不少因见火势难制,索性也跟着逃跑。
莘迩立高台上,望向八方。
近处联军的兵士鼠窜;远处北、东两边的林中与丘陵后,索恭、兰宝掌等领部已经杀出。内有火逼,外被敌包,被投入战场的数万联军将士之下场,已不用多言了。
知大局已定,莘迩安住了心,放下弓矢,揉了揉站得都快僵硬的腰,不引人注意的晃了晃略软的腿,拿出晏然的风度,摸着短髭,微笑顾问张龟:“长龄,我这把火何如?”
张龟钦佩不已,说道:“明公此火,堪称神火!”
这把火,实是莘迩敢於以身为饵的最大底气。
那黑色如水、又如膏的液体,不是别物,正是陇州的特产:石脂;又叫石漆。
换用后世的词,即原油是也。
莘迩前世知道,陇州此地出产石油,但哪里有油?他不太清楚。
此次来讨西域,行军到酒泉郡与唐昌郡间的玉门时,莘迩发现当地百姓的皮革酒囊、车身上涂的那层东西,闻起来一股石油的味道。问之。乃知县东南一百八十里,泉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水上有黑脂,本地的百姓以草捞之取用,喜欢将之涂在酒囊上及用以膏车。
又听说,玉门南边的延寿,其南山中,石出泉水,其水羕羕永永,如不凝膏,亦是燃之极明,县人谓之石漆。
莘迩虽然不知这两处“泉水”,放在后世,也小有名气,是有两条天然原油溢出的通道,但立刻就猜到,此二处之所谓“石脂”、“石漆”者,必是石油无疑了。
因是,他就在玉门停驻了数日,遣兵往此二“泉水”地,取了大量的原油,随军带来西域。
此时一用,果然不同凡响。
索恭、兰宝掌等,遥见大营起火,看到攻入营内的联军兵士溃乱逃出,自是晓得时机不可丢失。两路兵马催骑疾进,当头拦住南、东两面溃逃的敌兵。
敌既久战,且又大乱,他们养精蓄锐了大半天,以逸击之,真如虎狼扑羊。
索恭、兰宝掌诸将重甲长槊,冲锋在前,部曲中的唐人喊起冲霄的杀声,胡人吹响尖利的口哨,战马撼动大地,莫说挡者披靡,龟兹城墙的城楼都为之震颤。
悦般部队主要在战场的南部,悦般主帅当机立断,抛弃了乌孙兵、龟兹兵,引余部西遁。
勒兵城南的龟兹王白纯大惊失色,欲待垂死挣扎,调遣预备队上去支援,一支两千余的唐人骑兵,从他阵地的边儿上蓦然杀出。
当先一将,兜鍪遮掩了面容,瞧不到,唯见兜鍪的顶端有一角顶出,其人魁梧雄健,披玄铁甲,挺银丝槊。在他左右的俱是甲骑,甲骑的骑士亦皆鍪顶有角,身著玄甲,手用大槊,皮制马铠,绘以虎形。白纯虽是西域国王,观此将、此军的形状,亦知了此将是谁、此军是何。
便是定西国的宁远将军北宫越,及他的嫡系精锐,号称“虎营”的重装甲骑。
北宫越尝镇敦煌,大名小播西域。
白纯统带的预备队,包含了龟兹、乌孙、悦般三军的兵士。悦般兵早就看到了本国部队的撤退,心无斗志,不等北宫越杀到,亦都掉转马头,纷纷逃跑。他们这一逃,乌孙、龟兹两国的兵士瞧见战场中己军的溃乱,已然惊惧,於此更是无有战意了。
北宫越两千余骑,竟是把此两三万的联军预备队杀了个人仰马翻,追出十里,生擒白纯而归。
北宫越回来时,主战场的战斗已到尾声。
索恭、兰宝掌等两下夹击,支勿延、乞大力等引步骑在中冲突,联军本已支撑不住,北宫越回师,再加入战局,联军很快就大败。降者无算。索恭阵斩乌孙主帅。
兰宝掌顾不上查点本部的战果,丢下部队,只带了三五从骑,驰入大营,径至高台边,下马飞奔上去,一眼看到莘迩笑吟吟地站在旗下。
兰宝掌如焚的焦虑这才放下,一忧一喜,感情激荡,无法自控,至於垂泣。
莘迩一下没反应过来,问道:“无缘无故的,你哭什么?”
兰宝掌嘴拙,满腔的衷肠不会用语言表达,伏拜在地,不知该怎么回答莘迩,哽咽好久,才说道:“宝掌不辱明公赐给我的槊!”
莘迩已猜到了他缘何哭泣,听其此言,感其忠朴,把他扶起,亲手拭去他脸上的血污和泪水,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宝掌,你适才逐敌斗战,勇不可当,我都看见了。我军大胜,你卓有功勋!庆功宴上,我要给你端上三杯!堂堂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不要哭了!”
兰宝掌抽泣应诺。
身前兰宝掌,身左张龟。
莘迩看了眼兰宝掌,又看了眼张龟,心中感慨,想道:“宝掌、长龄,虽皆出自草莽,而俱忠义之士。以前我觉得令狐奉毒辣,今我居朝、掌军,方知时势使然,有时候,只能毒辣。但,毒辣可用,不可为本。不管我日后何如,都不可忘了他俩的今日!我不能像令狐奉!”
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秃发勃野等将校络绎赶来,到了台上。
莘迩去了甲胄,换上了鹤氅,裹白帻,持羽扇,坐大旗下的竹榻上,含笑迎接他们。
这一仗,莘迩舍身为饵,以五千敌数万,两道防线失守而不召伏兵起,用火为攻,终获大胜。此战的方略虽出由谋士,然胜败端是全在莘迩,无论他的胆勇,还是智谋,诸将心服口服。
诸将罗拜。
索恭献上乌孙主帅的人头,北宫越献上龟兹王白纯。
莘迩摇扇笑道:“今战之胜,皆赖诸君之力。我当备述索长史、北宫将军与诸君之功,上书朝中,为君等请赏!”
索恭说道:“若论功勋,末将等何及将军!今日之战,无将军,则无此胜!”佩服地说道,“末将自诩胆壮,不如将军远甚!”
北宫越、隗斑、秃发勃野等皆以为然。
张韶咂舌作态,说道:“虏围大营十余重,时末将仅仅远望,股已战栗。”挑起大拇指,说道,“将军之胆,铁铸的么?”起来身,踹了战战兢兢跪在一边的白纯一脚,骂道,“贼虏!不知我定西武卫将军莘公的威名么?敢抗王师!现下怎样?还不是阶下之囚!”啐了他一脸。
白纯的头巾被拽了去,披头散发,趴在地上,头不敢抬,半点也无了早先的骄态,如个待宰的小畜,颤声说道:“罪臣小国愚民,不识天威,罪该万死!”
索恭、北宫越、隗斑等大笑。
龟兹既破,西域的南道诸国皆降。
莘迩把救治伤员、收置俘虏、追击逃敌的任务一一下派给文武众人,暂入住龟兹的王城。旬月中,南、北两道的西域国家,尽遣使者,前来拜见。
……
连着两天三更,吃不消了。今天就一更吧。欠的三更还有一更,明天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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