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义跟在刘玉善身边,往来于州府和清仗使衙门之间,看惯了假笑冷脸,听惯了冷嘲热讽,江安义有重回当年被逼债时的感受,只不过这一次逼迫自己的是官场大大小小的官吏。
重重地将手中的典籍摔在桌上,江安义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喘粗气。余知节从公案的文牍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今天又是谁给咱们的江状元气受了?”
“我去找陈司户查看这几年各县的田亩税赋情况,一会儿就没有了人影,说是别驾大人叫去有事了。留了一个史官在旁边伺候,让他取典籍,不是装聋作哑就是推三阻四,最后干脆借尿遁没了人影。我倒想自己去翻看,可是一屋子的典籍,也不知从何查起,气得我真想把屋子给他点着了。”江安义冲着余师大倒苦水。
余知节哈哈大笑,提着茶壶走过来,替江安义斟上一杯茶,道:“你从冯山长那拿来的茉莉花茶真不错,提神醒脑,喝杯茶消消火气。你如果真的把屋子点着了,这伙人恐怕要拍手欢庆了。”
听到余师的劝慰,江安义有些不好意思,惭愧地道:“余师,安义让你失望了。”
余知节摇摇头,搬过把椅子坐在旁边,道:“是为师太急了,忘记了安义你今年才十八岁。为师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乡间苦读,而你已经名满天下的状元,你的成就在大郑朝已是前无古人了。安义,你不必自责,该反醒的是为师。”
站起身,余知节拍拍江安义的肩头,笑道:“范夫子的《云水潭话》中载了尔父的《定风波》,为师甚爱之,抄录在书房挂于中堂,时常吟诵。为师以为此词不光是飘逸豁达,同样有面对风雨措折时的沉着从容,安义,你我师徒共勉之。”
其他八名清仗副使陆续到来,衙门热闹起来。年轻人做事有热情,有干劲,八月底之前,仁州六十二个县十年间的田亩税赋情况被整理成册,接下来就到到县里去按册检查督促清理了。
“要求自查的公文已经在七月初由清仗衙门和府衙联合发到各县了,从各县报上来的数据看大都只涉皮毛。”余知节指着桌边一堆各县报上来的清查公文道:“仁州稻谷一年两熟,马上是九月,你们要下到各县实际查看田产情况,确定各县所报的田地等级是否属实,田亩数是否有误。还有就是,到底哪些田是士绅所有,哪些是挂在他们名下,这是重中之重。你们中有六人是仁州人氏,对当地的情况熟悉,明面上的督查工作就由你们出面去办。安义、明普、子隐,元凯你们四人乔装打扮,暗中查访,一定要做出成效,天子在等我们的好消息。”
当下分工,六人各督查十个县,余知节在安阳府揽总,邻近的两个县也归他。暗查的四人没有具体规定,走到哪算哪。民间传说中的八抚巡按,暗中查访民情,替民作主惩治贪官,这样的故事在戏文中是最受老百姓欢迎的,江安义也曾无数中幻想着成为这样的角色,没想到有一天梦想成真,当然权力小了点。
骑着木炭出了安阳府,整个仁州他都不熟,不过石头住在林阳县的平岭村,自己答应石头去接他,不妨先去林阳县吧。林阳县有毅勇伯府,不知那位二公子还在不在府中。
石头听到院外马嘶,欣喜地奔了出来,牵住木炭的缰绳,高兴地叫道:“公子,你来接我了。”石头一家人听到响动,也都笑着迎了出来。
跳下马,江安义见石头家修缮了一下,增加了七八间茅屋,看样子日子有了改善。一家人簇拥着恩人进屋,女人们前去准备饭菜,石头娘听说恩公要在这住上一晚,拿出箱底珍藏的新被单铺床。爷爷陪着江安义在正屋说话,石头爹是个憨厚的汉子,光会咧着嘴笑,眼光中满是感激。
江安义心中有事,唠了几句闲话后问石头爷爷:“老人家,实不相瞒,我此次一来是为了接石头,二来想问问你们县里田地的情况。朝庭重查田亩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屋内一静,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到爷爷身上。爷爷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清查田亩的事县里派人到处都说了,听说县衙门口也贴了告示。”
石头爹插嘴道:“我也听孙里正说了,说是朝庭要重新划分田地等级,要大家多交税了,咱家新买了二十亩中田,上次衙门来人硬把十亩划成上田,这不是不给老百姓活路吗。”
江安义一皱眉,朝庭的本意到了地方上被曲解了,只要是新政出来,这些贪官污吏总能变着法子谋利,这清仗田亩还刚开始,林阳县就利用重新划等来做手脚了,该征的田税不征,普通百姓的负担倒加重了。
石头爷爷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一甲子的岁月让他看到更多的东西,他听孙子说过,江公子中了状元,这次到仁州来就是为了清田,江公子想知道的东西不是这些。爷爷叹道:“江公子,你是俺家的贵人,对你没有什么好的掖着藏着的。我知道你是为清仗田亩来的,俺们县里的田地有二成多都挂在毅勇伯的名下,光俺们这平岭村就有十多户人家是这样。”
毅勇伯府,江安义顿觉头痛。经过一次较量,江安义深深地明白自己和毅勇伯之间的差距,龙卫尚不敢轻动,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清仗副使,有一比,鸡蛋与石头。
“县里的县丞姓李,听说是安齐李家的人,在俺们县做了八年县丞,县中大大小小的事都被他牢牢把在手中,历任县官都成了摆设。听说马县令刚来的时候还想着与他斗一斗,结果出门连轿子都找不到,最后听说自己买了头驴。李家更贪,用尽手段夺地,咱家的中田划成上田,八成就是这位李老爷在搞鬼,要是你听话,将田挂在李氏名下,中田变成下田,或者直接挂在有功名的人名下,一切都好说。”
“不过,李家做事不地道,听说有人挂在他家名下的地被夺了去,真成了他家的了,所以县里的人都怕,毅勇伯府的名声就好多了,大家都宁愿挂在伯府名下。其他大大小小还有些老爷们,比起这两家就是小头了。”
李家,江安义想起自己的那位同室李世成,回书院时自己还专程找过这位李兄。李世成被江安义中状元刺激得不轻,推却一切应酬埋头苦读,已经升入修道堂了。李世成指着墙上的“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对江安义说,不中举及第就愧对状元郎对他的勉励。
真没想到,小小的林阳县就遇到了仁州清仗最大的两块石头。如果能将这两块石头翘动,便是将铁核桃砸开了一道缝,剩下的事会好办得多。只是自己这枚鸡蛋丢上去,多半粉身碎骨石头也没有半分事,江安义皱着眉头苦恼着。
山村的夜晚很清凉,已经三更天了,心法早已习练过了,江安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毅勇伯府就难以入睡。索性披衣推门而出,天空蔚蓝,满天星斗闪烁不定。
“江公子,还没睡啊。”
院中枣树下,爷爷坐在竹椅上,一点红光,正在抽着旱烟。
“睡不着。”江安义走过去,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斗发呆。
“老汉是个乡下人,小时候常到河边钓鱼抓虾。有一次,俺看到水中的石头上有只大蚌张着壳在晒太阳,这东西很机警,稍有动静就掉在水中,难以找到。老汉正想如何能不惊动它,天上飞来一只水鸟,伸着长嘴啄蚌肉。蚌闭上壳,夹住了水鸟的嘴,两个东西在那里翻腾,老汉我上前一把全给抓住了。”
烟草带着辛辣味,呛得江安义连打几个喷嚏。石头爷爷磕尽烟灰,站起身道:“天不早了,老汉明天还要下地干活,江公子也早点睡吧。”
县衙东花厅,县丞李明善坐在公案后办公,出出进进的人都向他禀报公事,至于那位毛头县令被人遗忘了。这位姓马的县令几次较量下来认了怂,每天挂着大印,骑着匹瘦驴,带着个小童寄情山水,要盖印的时候提前招呼一声就行。
忙了一早上,总算将公事处理完,花厅内安静下来,李明善伸了个懒腰,自觉精神焕发。上个月刚过的四十七岁生日,李明善新纳了一房小妾,正干劲十足。户曹李东杰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作了个揖,叫了声“叔”。
李明善沉下脸,道:“不是早跟你说过嘛,公堂之上要叫大人。你来有什么事?不是又没钱了吧。”
“大人,今天有几户人家要把田地挂在叔父的名下,叔你说的那个主意真不错,这些泥腿子就是死脑筋,不让他们知道点厉害他们还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李东杰嘻皮笑脸地道,根本没把李明善的告诫放在心上。
李明善心中十分不快,这位堂侄是长房的老七,自己出身在四房,看得出这小子从骨子里看轻自己。不过族规大于法,李明善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县丞也是族中使力安排的,能排斥开县令也是族中使力,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跳出族长的手心。族长向来由长房继承,这李家的说话人是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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